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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围着希孟转圈圈, “王羲之的墨宝!”
“我知道。”他咬着陈亮赠送的进口车厘子,满眼嫌弃,“但我没想到, 分别几十年,居然变成这么个嗲精。”
《快雪时晴帖》, 传为东晋书法家王羲之的手迹,被古人称为“天下法书第一”。
它是乾隆最得意的收藏之一, 一直保存在清宫内府。直到近代烽火迭起, 《快雪时晴帖》命运沉浮, 于1949年被运往台湾, 一直是台北故宫的镇馆之宝。
巧得很, 在北京故宫推出青绿山水特展之后, 台北故宫也举办了“书画菁华特展”,拿出了不少压箱底的宝贝,《快雪时晴帖》赫然在内。
所以那个自称叫雪晴的男孩才说,“可素人家真的不想就酱紫出镜耶!”
因为《快雪时晴帖》实在是被乾隆祸害得无从下笔了。原件短短四行28个字, 让乾隆盖满大印不说,每次拿来欣赏都忍不住提笔点赞, 题了70多处、上万字的弹幕, 甚至在左右绫裱处挖出空白写字,可谓每毫米都利用到家。
什么“神乎技矣”, 什么“龙跳天门,虎卧凤阁”、什么“天下无双, 古今鲜对”……
彩虹屁一个接一个,对着书圣的脸狂喷。
他不仅自己写,还让周围大臣写,到晚年老花眼了,还让别人替他写。
他不仅在上头题字,还题诗,还作画——山寨了元代钱选的一幅《王羲之观鹅图》,续在原作后面,整得像小学生作业里的看图说话,生生把好好的书法作品变成了配图小人书。
乾隆在《快雪时晴帖》底下水了那么多层,以原本纸张的大小自然写不下;于是他一截一截在后头接纸,生生把巴掌大的一张信笺接成了加长版卷筒卫生纸。
如今的《快雪时晴帖》,好比一条五米多长的大风筝,其中99%都是乾隆瞎涂的。往空中一放,天空为之捂脸,只有用望远镜才能找出王羲之的“二十八骊珠”。
最夸张的还在后头:乾隆对该帖欣赏备至,情不自禁在骑缝处写了个硕大的“神”字,跟王羲之的原稿肩并肩。
……
如今,话一急,弯弯腔就没那么明显,“像我这样一身陈年老伤的作品,也是乾隆发疯手欠之后的产物?只不过由于你们人类的记忆刷新,你们对我这副样子习以为常,从来没想过,我也许一直是干干净净的。
“其实我和被你帮助过的步辇图桑没区别。唯一的不同点就是,在你记忆里我们的模样。”
他这话说得绕来绕去,换了别人可能就晕了。
但佟彤好歹是受过各种好莱坞科幻大片教育的,一下就听出了他的重点。
“你是说……我可以扭转历史,把《快雪时晴帖》重归纯净?像妇联的平行宇宙那样?”
那摆在博物馆里,不知有多气派!大家再也不用在一片弹幕里寻找真迹了。
雪晴睁大一双无辜的眼:“妇联?台湾没这个部门哎。”
他失望撇嘴:“我造你不信……”
“我信我信,最起码得试试啊!”佟彤觉得自己打开了新世界大门,“我想起来了,希孟那小子确实对我说过,时间在创作层是可以回溯的!”
话音未落,房门开一条缝。
有人倚在门框上,半垂着眼皮扫了她一眼。
“希孟那个什么?”
佟彤假装四处看风景:“前辈。德高望重寿比南山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前辈。”
*
院门吱呀一声响,佟姥姥拄着登山杖进来了。
“小彤,今儿晚上不做饭了,咱出去吃……”
姥姥笑眉笑眼的喊了一句,眼看佟彤房间里走出一个移动的垃圾袋。
佟彤追在后面:“别乱走……”
见姥姥已经愣住了,佟彤赶紧解释:“这位吧、这个是……”
前几天那个“搞行为艺术的”小姑娘已经搬出去了,想来是洗心革面找到了工作。今天院子里却又来了个更奇怪的陌生人。
姥姥不禁皱眉:“这也是然然同学啊?”
佟彤:“不不,是……是……对了,是他们学校交换生。外国的,沙漠那边儿过来的。这不是响应一带一路吗,人家大老远来学中文,刚下飞机。宿舍还没批下来,先住这儿。”
娇娇还在首博展出。张浩然的老房子暂时空着。佟彤朝那大门一指。
雪晴很上道地朝姥姥鞠了一躬,眼睛一弯,黑头巾黑面罩底下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姥姥恍然大悟。原来不是“行为艺术”。
佟彤在姥姥身后拼命打手势,不让他说话。要是姥姥发现他是男生穿裙子,非得立刻赶人不可。
姥姥拉住“外国友人”的手,笑呵呵地大声说:“远来是客,你瞧小彤也不跟我说一声!早知道我就在家里开伙了!——话说,姑娘吃得惯中国菜吗?哎呀小彤她是不是听不懂我说话……”
*
自从全权负责了希孟的食宿之后——主要是食。其他方面他基本上不怎么花钱——佟彤觉得自己有必要做一个理财规划,不然半年后他老人家拍屁股走人,她的花呗可没人继承。
雪晴几十年没回大陆,闹着想吃涮羊肉,问她附近有没有高分餐厅;佟彤考虑再三,决定出去买菜。
当然她嘴上说得头头是道:“您这副模样出去,下一秒特警就来了——话说您是怎么找到我家的?”
雪晴被勾起一点委屈:“本来想搭捷运,可是安检好严格哎,我又不想脱衣服,只好走过来的。”
佟彤为首都地铁安检员点赞。他们知道自己拦下的是《快雪时晴帖》吗?
*
饭桌前头的电视里放着新闻,正好播到台北故宫的“书画菁华特展”。
硕大的海报前面,记者拦住几个看展归来的游客:“请问你们对这次展出的镇馆之宝《快雪时晴帖》有什么看法吗?”
台北市民甲:“我以前只知道王羲之字写得好,没想到他还会写诗耶!还写了那么多首。”
台北市民乙:“而且他还会画画耶!”
台北市民丙:“而且还会刻印章。真是全才。”
得,这是把乾隆的涂鸦全当成王羲之的墨宝了。
记者: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jpg
……
雪晴听着新闻,望着一锅热腾腾的涮羊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佟彤轻声安慰:“我帮你,不变卦,我帮你!”
佟姥姥热情劝:“快吃,快吃!——小姑娘还不把面罩摘了,这儿又没外人!”
雪晴摇头笑笑,夹起一片羊肉蘸了料,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敏捷和准确送进了嘴里。
谁都没看清她是怎么做到的。
佟彤一乐,自己吃两口,转头一看,希孟看着那锅冉冉升起的热气,居然也若有所思,神态和雪晴相似,似乎是有些哀伤。
蒸汽氤氲之下,眼角那滴泪痣格外明显。
她偷偷问:“怎么了?”
“没什么,”他从容说,“我在想,怎么才能让你进入他的创作层。”
佟彤直觉觉得他有所隐瞒,但又不好意思刨根究底。
*
进入画中的方法,希孟已经给她演绎过了,看似很容易:在画中不留痕迹地添一个人物进去就行了。
要怎么进入书法作品呢?
“不难,就是需要点创造力。”希孟将毛笔蘸了墨,试了试浓度,自言自语。“想不到我堂堂千年文物,到人间被人当枪手使,还没薪饷。”
佟彤已经摸出几许哄他的门道,笑嘻嘻地说:“前辈就是前辈,四海列国,千秋万代,只有您一人有这个本事。我不找您找谁呢?”
他嘴角扬起一抹微微的笑意,又马上压了下去。
“没见过世面。比我有能耐的前辈多了……嗯,不过在人间,这话倒是不假。”
他抚着高清画册上的“快雪时晴”几个字,调了半天墨色浓淡,却始终不曾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