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在她臂弯里,慢慢躺回榻上,攒了些气力,才笑:“谁会奢望这些呢?”
“你觉得呢?”她不依不饶问。
他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才说:“如果真是那样,我希望最好能留在这画里。”
佟彤霎时激动,问:“为什么?你放心不下?”
“那样我就能天天听到别人的赞美和膜拜啦。”他舒畅地一笑。
虽然此画还未曾公之于众,但他有足够的自信,就算是圣上本人,也只能对它叹为观止。
“对了,彤妹。”他忽然说。
他自知不久于人世,还管什么道德礼法,怎么出格怎么来,碍于身体虚弱,干不出什么太玩世不恭的事儿,但对“帝姬”直呼一个闺名,还是毫无心理压力。
他用完好的左手手指拨弄她的衣袖,温柔地说:“你这阵子一直跟我说,人有轮回,你我下辈子也许会重逢什么的,我都听进去了。但我若真走了,你也切莫将这些想法太当回事,别等什么重逢,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按时吃药。”
佟彤简直要仰天长啸了。他到现在还以为她脑子不清楚。即便是她把“下辈子”的种种情形都对他说了,他依旧以为那是疯言疯语。
还嘱咐她“按时吃药”呢!
什么叫虐心?被人虐心只是赚眼泪,她一边哭一边想吐血。
“我、没、病!”
他抬头望天花板,宽容地一笑:“在你说的那个千年后的世界,你当然是没病了。可放到现在,此时此刻,你不是有病是什么?”
“没事,我们都有病。”
“好啦,不哭。以后若真有孟婆来灌我喝汤,我不喝,学你吐掉,满意了吧?”
佟彤跪坐在榻边,他颤着手,给她拭泪。
她凑近他的耳朵,近距离地看着那双纤长的睫毛开了又闭。
“既然完工了,”她旧事重提,“明天就让太医们给你做手术吧?万一有一线活路呢?下辈子什么的不靠谱,咱们争取这辈子再拼一把,好不好?”
希孟不知道“做手术”是什么意思,但上下文一听,也明白了她的提议。
原本他不奢望在这画能在他活着的时候完工。他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地发狠,用透支身体来换取瞬间的灵感和思潮。
但现在又不一样……
他最重要的一桩心事已了了。
他的生活中多了一些奇怪的牵挂。
病痛的折磨时隐时现,有时候就像睡梦中的噪音,身体已习惯它的存在,但当他出离这种习惯,猛然意识到的时候,那痛苦就接踵而至地打击下来,让他咬紧牙关,说不出话。
许久,他才微弱地点点头。
“若幸而成功,那时你莫要嫌我丑。”
佟彤欣喜若狂。
“不会不会,那样就更像饱经风霜的大侠了,别有魅力……”
他听她瞎贫,眼角绽出暗淡的笑意。端正隽秀的五官不约而同的活了,消瘦的脸颊透出隐约血气,显出一种颓废的美。
佟彤心理斗争了约莫半秒钟,悄悄凑过去,打算趁他不注意,飞速亲一下他的脸。
希孟果然没注意,恰好想起来什么,转头问她:“你……”
就那么巧!
她完全僵住了,像是四肢百骸都凭空消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的唇,真冰冷啊。
她愣着,感到衔住的两片唇微动。他说:“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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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几乎一夜未眠。天色未亮她就到达画院。
希孟的画室大门紧闭。
她无端心中一紧,冲着门口围着的一堆太医发问:“怎么不进去?不是说好了动手术吗?我寻思也不需要家属签字吧?”
太医们自动忽略她的胡言乱语,面色肃穆,齐齐向她行礼。
“帝姬……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门半开,榻上的少年君子恬静地沉睡,伤势斑驳的右手,紧紧握着他最喜爱的一支笔。
有人将被单盖到他的胸膛。那片布都比他有活力,清风吹过,掀起一个角。
他的脸,精雕细琢,仿佛一部冰雕。嘴角抿着,凝固了最后的倔强。
他生平唯一的那一幅巨型画作已经被人小心卷起,装在一个大盒子里。画室里空空荡荡,墙上、地上到处都溅了颜料墨色,青绿赭红斑斑点点,像是在他身周点了一层烟花。
佟彤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绞了一下,隐隐作痛。脚下的大地似乎晃了几晃,让她头晕。
刚才还神隐的宫人们此时都刷了出来,围在她身边,公事公办地劝她节哀。
佟彤拔腿就朝画室走进去。没人敢拦她。
她走近那个曾经惊才绝艳的躯壳,缓缓地伸手,想触碰他的脸。
他昨天明明还能说话,还能短暂地握笔。他高烧发作时,也未必比往日更厉害。
他还吻她,事后面对她虚张声势的质问“竟然胆敢对帝姬无礼”,他若无其事地仰头看天,毫无诚意地道歉:“对不住,我有病。”
她不信他就这么冰冷下去……
她的手指穿过凝白的肌肤,触到虚空一片。
她惊讶地发现,希孟的身体在慢慢变得透明!
不光是他,她周围的床榻、桌椅、纸笔、沾满颜料的墙,全都像落入了海底龙宫一样,在她眼前渐渐溶解,渐渐远去。
身后的一声声“节哀”显得遥远万分。
她蓦然想起昨天希孟跟她开玩笑:
“以后若真有孟婆来灌我喝汤,我不喝,行了吧?”
他的魂魄,大约已入画了吧?
画中的时间横亘古今。他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自由。
而他的画中之魂,也继承了这个创作层里属于他的那一部分完整记忆——
终于有人意识到,她到底是谁。
她倏然朝桌上盛画的那个盒子看过去。
来不及多瞧一眼。啵的一声轻响,《听琴图》牌大型浸入式精神病院,在她身边炸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