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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原来我无意间认识了一位皇亲贵胄。”希孟让人将画卷仔细罩了,这才用筷子挑一根面条,慢慢往眼前送,“不过恕我直言,就姑娘你干的那些事儿,他们把你当疯症病人也不冤。”
佟彤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希孟确实认出她来,认出她是前年清明时节,闯到王员外家客栈、拖着他一道冒险的的那个神秘的姑娘。
但他一点没有产生“她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怀疑。一丁点类似的念头都没有。
胖佶作为创作层的主人,把“帝姬”这个身份植入到所有npc脑海里,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变回来的。
“让我想想……你拖着我在东京城里彻查垄断奸商,然后还莫名其妙跑了一趟梁山,最后我邀你再会,你却杳无音讯,不辞而别……”
他用余光瞟了一眼门外守着的一堆宫人,嘴角撇出淡淡的冷笑,自圆其说地找到了解释:“原来是碍于身份,不宜再出宫,跟我们这些平民布衣混在一起了。”
佟彤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不加掩饰的讥刺,想来她“爽约”之后,他暗地里画了不知多久的圈圈。
但他毕竟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睁眼说瞎话的主儿。他狠狠将她嘲了一通,语气却不知不觉温和下来,没有昨天那种拒人千里之外。
她不跟病人一般见识,温言软语地解释道:“上次我出来‘放风’一趟,胡闹太甚,后来就被看得紧,没那么容易出宫了。直到昨日才听人偶然说起,说你回了京,这不就赶紧来看你了。”
希孟“嗯”一声,偶尔撩一下眼皮打量她,神色阴晴不定,仿佛不全信。
佟彤不悦,指着自己脑袋问:“你不会也以为我真是这儿有问题吧?”
他轻笑:“我看挺像的。”
佟彤:“……”
别人都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反过来,好像特别乐意把她怼死,给自己拉个陪葬的。
她当然不生气了。以她在《清明上河图》里的所作所为,再套上个“帝姬”的身份,百分之一千是个疯子。
至少希孟也没歧视她,也没像皇宫里其他人一样把她当怪胎,反而跟她调笑叙旧。
她心情轻松不起来。几次想提话头,又怕触他逆鳞,目光在他那重重包扎的伤处停了许久。
希孟主动说:“你不必劝我了,况且现在劝也晚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佟彤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语气,突然爆发,眼角溢出一串眼泪。
“你——你这是作死!你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你才是这宫里最大的疯子!”
佟彤已经给自己做了相当的心理建设——这里是创作层,不是真实世界,历史上的凡人王希孟早就入土九百年了,她今日无论目睹他再变着花样死几遍,都不能改变那个既定事实。
她现在唯一首要的任务,是攻略这个npc的记忆,如果他能对她的身份产生怀疑,那她立马就能离开《听琴图》,把这个作死的小画师甩到十万八千里外。
可不知为什么,一看到他的脸,她就好像被拽进了戏台,不由自主地跟着喜怒哀乐。
她忘了自己的来历,咬牙小声告诉他:“你受伤之后明明可以静养,来日方长,有人一幅画画了几十年,你为什么等不得?退一万步,你若是接受太医们的建议,就算牺牲一只手臂,这职业生涯也未必就废了,你可以练习用左手,以你的天资,用不了几年就能把我们凡人抛在身后……你没必要……”
“我明白,”他声音平静,比起昨天对秦太医的冷嘲热讽,对她可谓出奇地有耐心,“但作品不等人,你知道吗……每一笔色彩都有它注定的时机和位置,错过了,那个地方的生命力就没了……我可以等,我可以拖,我甚至可以像画院里一些人那样,只出构思,找人代笔——但那样的话我今后一辈子都带着遗憾,那样我可能会更想死……
“你也不用可怜我。我现在很开心。”
他不需要任何人怜惜。不需要那些大惊小怪的、做作的劝解。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在拿命换画。
灵感喷薄而出的时候,他恨不得一天十二时辰都扑在画室,基本的饮食休息都成了拖累。要他静静地“养病”、坦然地“改行”,对他来说,都是生不如死的下策。
还不如燃烧,毫不吝惜地燃烧,把所剩无几的活力注入到另一个亘古长青的生命里。
佟彤抿着嘴不说话。他这种一意孤行的偏执语气,和日后那个我行我素的大宝贝儿愈发神似。
她说:“我帮你拿筷子吧?”
他整个人虚弱无力,只有在绘画的时候,能无中生有地产生一些体力。但这体力也是透支来的,一旦放下笔,他连生活自理都困难。
他眼下也是待诏、袛侯一级的画师,手下辖着两个学徒。这两人年龄比他还大,怎么肯服他管,眼下不约而同都在旷工。
佟彤于是接过他手中摇摇欲坠的筷子,挑了一把面,在筷子末端卷成一小团。
外头一群小宫女都看懵了。帝姬今日犯病犯得格外猛烈啊!
居然看上了画院里一个病气四溢的画师,还给他喂饭?
大家赶紧互相提醒一下:“官家说了,帝姬病得可怜,只要她不伤自己,不伤人,不丢赵家的脸,就都顺着她些儿。”
而眼下这亲昵的一幕,好像对于赵家的脸面并没有贴金的作用……
众人已经被这个满地暴走的疯姑娘整怕了,面面相觑了一阵,最后齐刷刷地转头往外看。
只要没人瞧见,就不算丢脸嘛!
希孟盯着她拿筷子的手,病容映衬下,他的眼睛反而显得格外大和亮。
脸上冷冷清清的,没有受宠若惊的神情,也没有扭捏羞涩。他扭头看了看门外,又看了看面前的“帝姬”,若有所思。
“看来是真疯了。”他下结论。
然后闭上眼,张开嘴。
佟彤:“……”
说实话,她此前在创作层里两次碰见这位本土npc的时候,并没有把他和现实中那个恃美行凶的画儿精当成一个人。
人的性格并非天注定,很大程度上都是被后天经历所打磨形成的。
一个只活了二十来年,一个冷眼旁观了千年的世情,只是在风貌上形似,宛如一对分隔已久的双胞胎。
但这一次,她奇怪地发现,自己竟然已对他有了相当的代入感,很多亲密的话语和举动,不知不觉就做了出来。
她心安理得地想,这可不算劈腿,本来就是一个人嘛!
反正她分不出来了……
年轻的画师走向末路之际,大概已不知不觉地和画中那尚未开蒙的灵智融为一体。他的性格正朝着某个方向微妙地转变,褪去了青涩的感觉,越来越有祖宗味儿了。
他吃了一口面,一点不客气地评价:“比上次淡。”
人在弥留之际,五感退行,眼中的世界逐渐暗淡下去,就连口腹之欲也难以尽兴满足。
他笔下的色彩越来越浓烈,技法愈发锋芒毕露,近乎奢侈地往绢面上倾注着绝望的美感。
他还有许多事想做,许多构思还未能付诸纸面。他给自己选择了一个命运,平静地放弃了其他的可能性。
但这个选择毕竟不是十全十美的。他的笔下,日渐深重地带上了一种难言的愤怒。
佟彤给他带的那些饭菜,本意是为了唤回他在《清明上河图》中的那些记忆。宫中贵人要想下一次厨麻烦得很,下人们各种不配合,她也就做得马马虎虎,其实不甚精致。
眼下她有点后悔,应该做得再用心些。
不过他随即笑一笑,又用眼神指点着,告诉她:“配一口羊肉正好。”
佟彤搂着他喂食,没多久便敏感地觉出来,他似乎比昨日精神更好些。
大概是因为吃到了好吃的。
这种情绪上的细微变化,换了别人还不一定能察觉出来。但佟彤跟自己那个现代男朋友也颇有交情,对他的举止习惯都很熟悉。
她见他心情愉快,终于提起了埋在心中的一个话头。
“你……还觉得我是帝姬吗?”
哪怕他有一丁点儿的怀疑……
希孟扶着她的手,喝尽了汤。
但他并没有放她的手,而是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腕。
瘦骨嶙嶙的指节,将她握得有些疼。他掌心冰凉,已不似活人的温度。
“姑娘,你这次还想扮什么身份,我都陪你。” 他疲惫地说,“但我现在累了。你叫他们申时唤我醒来,我要检查一下今天的补色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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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灰心丧气地回了宫。
不过今日也并非全无所获。
他既然已经认出了当年的“佟姑娘”和今日的帝姬是同一人,那么他迟早就会发现这个结论的荒谬之处。
比如,那时的佟姑娘难道也已疯癫?还是说帝姬其实没疯,只不过被某个阴谋破坏,拘禁在宫里?若是拘禁,她为什么又能化身佟姑娘满城乱跑?两年过去,她的容貌为何毫无改变,难道真是什么驻颜有术的宫廷秘方?
还有更重要的,当年她既然已识破了奸商霸市的阴谋,却为何不直接上报她父皇,还得“曲线救国”,把整个梁山给端来辟谣?
明明是跟皇帝一句话的事……
总之,深究起来,这其中漏洞一大堆,比东海里的渔网还透亮。
只要他稍微想到其中一点,只要他稍微产生“难道这姑娘真是金枝玉叶的帝姬吗”这种怀疑,佟彤就能自由地离开。
但眼下他病入膏肓,每日的精力全都优先集中在打磨画作上,自然也没有心力思考这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