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上个这么配合的病人家属,医生也心情舒畅,耐心指点:“那就拿着老人的社保卡,去住院部交一下押金。”
押金是多退少补。佟彤在刷卡机前才发现,这个月给文物大宝贝儿们消费太多,信用卡额度差了几千块……
这么晚了银行也不开门。她还在琢磨哪里有atm机,忽然有人戳了戳她的腰。
一个穿着儿童汉服的萌宝宝眼巴巴地向上看着她,手里捏着一沓人民币。
“白老板让我们送来的。说你身上从来不带现金。”旁边小八哥耷拉着眉毛,满脸写着“还不快谢恩”。
佟彤大为感动,赶紧弯下腰,一个个谢了萌娃。
把萌宝们都发动起来了,《清明上河图》也真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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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火速交了押金,签了一堆文件,倒在折叠椅上,心乱如麻地发呆。
夜间的医院没有白天那么人满为患,但急诊等候区里依然塞满了疲惫不堪的家属。有人举着自己的输液瓶,无聊地刷小说,有人捧着刚出炉的检查报告单抹眼泪,有人手上吊着石膏,用下巴夹着手机,情意绵绵地给谁打电话。
大部分病号也只是有一两个家属陪同。佟彤身边倒好,直接来了一个团队。
“佟姑娘,”张择端变脸完毕,行色匆匆地从男厕出来,安慰她,“张某刚刚算了一卦,老夫人是百岁之相,这次只是个小坎儿,不会有事的,养好了以后肯定更加矍铄……”
佟彤眼底都是血丝,疲惫地看着这一圈宝贝,真心说:“谢谢了。”
要是家里就她一个人——最多再加一个张浩然,这么突如其来的变故当头砸下来,手忙脚乱是肯定的,还不知道要浪费多少时间呢。
希孟大步从走廊尽头过来,手里攥着几张收费单子。
“彤彤,这里我们盯着,你别待在这儿了。这屋子里至少五六个流感病人。”
身边几个文物朋友都赞同地点点头。
倒不是他们都附和希孟。文物们平时都没有去医院的需求,今日就当瞧新鲜了。况且佟彤平时对大家好,众人投桃报李,觉得帮她照顾一下长辈没什么。
佟彤忙道:“不行不行……”
“你别小看我,我带昆吾来过这医院,熟悉所有急诊流程。”
希孟自信地说。仿佛她再推辞就是小看他。
“你父母那边,我们随时关注新闻,每隔一小时给大使馆拨个电话。你不要熬着了,回家睡一觉吧。”
他旁若无人地弯下腰,给她系好外套的扣子,口袋里摸出毛线帽,戴在她头上。
“我送你回去?”
自从认领了“男朋友”这个身份之后,他似乎慢慢对人类的各种生理需求感同身受,佟彤但凡累了、饿了、冷了、困了,他都能敏锐地感觉到。
而且很多时候矫枉过正,总怕她跟文物们待久了,没有神仙的命,得了神仙的病,忘吃饭,忘添衣,忘休息,忘这忘那……
他的解决方法也很粗暴:一旦见她状态比较萎靡,先套个围巾,再喂点东西,再催她睡觉。
这还幸好是寒冬腊月。佟彤有时候心有余悸地想,要是换成盛夏酷暑,他“觉得”自己热了,那可怎么办……
她感动地摘下帽子,坚持说:“不成,我得留在医院。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好第一时间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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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找到条僻静点的走廊,靠墙一排塑料座椅。一看就是坐上去特别难受的那种。
胜在清静。
“我在这儿眯一会儿就行了。如果医生找我……”
“我来把你弄醒。”小八哥跃跃欲试。
看他那坏笑的小样儿,不知道脑子里在酝酿什么丧心病狂的“弄醒”方法呢。
佟彤对此表示无所谓了。有这么一群不知疲倦的宝贝儿帮忙值班,她已经是感激涕零。就算小八哥待会儿当头踹她,她估计也会笑着醒来。
不过希孟大概觉得小八哥太过分,冷冷地警告了一句:“过过嘴瘾就成了。你敢欺负人我就揍你。”
一个病号大姐举着输液瓶路过,一边朝希孟皱眉,自言自语:“这么俊一小伙子,怎么对小孩子这么凶哦……”
其实小八哥也快一千岁了,脸嫩就是惹人爱。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于女性来说,唯一一个比好看小哥哥还有杀伤力的物种,就是人类幼崽。
冒充人类幼崽的小八哥朝希孟挑衅地一笑,蹦蹦跳跳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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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坐在塑料椅上,闻着满空气的消毒水味道,焦虑地用手机一遍遍刷新闻。自然是一无所获。
不过,新闻字幕下面一个滚动播放的消息引起了她的注意。
【中国公民无论身处世界哪个角落,遭遇紧急情况时均可第一时间拨打12308领事保护求助热线,与祖国取得联系,获得及时、专业的指导和帮助……】
“对了!”她一下子想起来,“以前还存过这个热线呢!”
赶紧拨通电话。
“您问的是承建高铁的路桥公司的工程师吗?护照号码……“
热线那头的小姐姐十分专业,确认了佟彤和她父母的身份,又静了一会儿,跟什么人说了话,大概是评估她的心理状态。
佟彤连忙说:“身边没老人小孩,也没开免提,您照实说。”
接线员这才告诉她:“政变发生之后,反对派和政府军在首都交火,许多我国侨民已经成功自行撤离了,现在都安置在邻国大使馆、领事馆里。不过你的父母似乎不在其列……是这样的,昨天他们公司放假,员工们都自由活动,散落在首都各地,并没有统一行动……所以眼下都在失联当中……”
佟彤想起爸妈昨天视频时说的话,赶紧告诉接线员:“博物馆!他们说在当地博物馆看展!”
电话那头又消失了一阵声音,几分钟后告诉她:“r国首都只有一个综合博物馆,位于海边,紧邻码头……你说他们在那个博物馆?”
她一边说,佟彤一边屏住呼吸,唯恐吹气重了,漏听什么重要的信息。
佟彤肯定地说:“昨天我们刚刚视频过,背景就是那个博物馆大门。”
接线员脱口说:“可那里是中心交火区啊!”
佟彤:“啊?”
她一口气再也憋不住,绝望地倾泻出口。
“那怎么办!”
接线员有点后悔,连忙说:“您别担心,我国海军从接到情报之后就开始采取行动。具体方案我们也不能透露——其实我也不知道,但你要相信国家,我们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公民……”
接线小姐姐再说什么,佟彤都分神听不清了。昨天晚上的那种黑暗情绪又悄悄爬上心头。
怎么偏偏那里是“中心交火区”!怎么偏偏就是他们几个工程师那么倒霉!
希孟接过电话,又问了几句,问不出更多的,只好留了佟彤的联系方式。
“有情况请第一时间告诉我们。”
然后挂了。
他轻轻摩挲她肩膀,唯恐自己的安慰又落不到重点,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不是说了,国家正在想办法?我记得有个撤侨的电影,最后不是都成功了……”
“那是电影!里头的人都有主角光环的!”佟彤再次暴走,“拜托您没有感同身受的人类情感需求就别多说话了,我现在只……”
她声音有点大,临近几个病人家属好奇地朝她看过来,大概觉得这是什么新的吵架措辞。
佟彤看着手里一沓医院单据,深吸一口气,扑通坐回椅子上。
余光看到希孟有点错愕的样子,然后垂下眼帘,不做声了。
自从在故宫舒舒服服地当国宝,几十年被人呵护照顾,人间的悲欢离合离他越来越远,确实已经有点忘了“精神压力”是怎么个感受了。
平时佟彤对他都捧着哄着,也没怎么练习过放下身段安慰人。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练习”的最佳时机。他在她身边坐下,帮她整理那些大大小小的单子,一样样分好类,用曲别针固定好。
那几个病人家属悄悄交头接耳:“你看人家小伙子脾气多好。被老婆吼了也一声不吭……”
佟彤耳朵一尖,听到这句话,有点脸热。
好像头一次听人评价他“脾气好”……
刚才似乎确实有点声音太大了……
但假如那几个家属离近了看,就会发现,这“脾气好”的小伙子脸上,并没有那种忍气吞声的苦情,也不是那种无脑宠溺的模样。他偶尔撩一下眼皮,目光掠过厅里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眼里浮动着一种不符合他年龄的悲悯之色。
他想起自己认识过的、关系或深或浅的那些人类朋友。他见过许多陡然的家庭变故,也经历过邦国兴替、战火纷飞;在天意面前人们显得如此渺小,他置身事外,也只能是默默祝福,看着不幸的人们被浮沉的命运所淹没。
开始那一两百年,他还跟着忧虑一下自己是不是会跟着覆灭;但后来见得多了,大悲或大喜亦不能轻易使他动容;他慢慢形成了一独属于他自己的、剥离的情感,在更宏观的位面上,远远地遥望那些模糊不清的贪嗔痴念。
跟佟彤住到煤厂胡同以后,这姑娘每天没心没肺穷开心,让他觉得人类那些傻乎乎的欢声笑语还挺有意思的。
今天是头一次见她如此失落无助。他意识到,她不过也是普通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也会被命运的拳头打得鼻青脸肿。
人间那么多无谓的苦难,像冰雹一样当头砸下的时候,为什么也不挑挑日子,不挑挑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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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在塑料椅上睡着了。歪着脑袋,后脑勺支在硬硬的椅背上,头悬梁锥刺股似的,一阵一阵的打盹,又被一次次的硌醒。
身后环过一条手臂,把她笼在一个坚实的怀里。
她马上遁入睡梦的深海,连水花都没溅一个。
不过醒来的时候他就不在,不知在哪个科室忙。
是小八哥把她叫醒的。也许是被希孟的警告所震慑,叫醒的方式还算温柔:往她嘴里塞了个大苹果。
佟彤咬着苹果跑进了某个诊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