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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输小队举步维艰, 眼看天色渐晚,只好在一个废弃的村庄就地扎营。废墟里拣出砖头柴炭,砌成简易的防御工事,将一车车文物护在中间。
故宫职员们本都是文人学者, 磨炼了一路,也个个成了野外生存专家,熟练地从井里打水, 用携带的明矾简单过滤, 然后打开军用罐头充饥。
他们把希孟和佟彤当成南京派来的文物专员,聊了几句,发现两人果然是专业素养优厚, 这话匣子就打开了。
吴先生战前是兼职北大教员,瓶子底眼镜下面一双眯眯眼。他管别人要了纸和烟丝, 细致地给自己卷了个烟。
“要说这一路, 也真是冥冥中让这些宝贝护佑。”由于轰炸期间严禁地面明火,他只是用嘴慢慢吸那烟, 并没有点燃,“我们从南京乘火车到了徐州,日本飞机几乎是跟在铁轨后面。然后到了郑州、西安,都几次险遭炮火, 全靠当地驻军给了最高优先权, 才一次次的平安出发。翻秦岭的时候, 大雪封山、塌方滑坡都遇到过,还遇见过几拨土匪。有的让我们打退了, 有的听说是北平故宫来的国宝,居然放下枪,护送了二十里地。后来听说,那土匪头子原本是投笔从戎的大学生……”
“听说南路、中路的队伍也履遭不顺,但是都化险为夷。刚离开长沙,长沙被炸了;去了重庆,重庆被炸了,哎,四面开花啊……每天都不知道第二天去哪儿,大伙都开玩笑,说我们这是抬着棺材找坟地。我出发的时候,仓皇急遽,连家人都没来得及道别,也不知他们在北平怎么样了……”
柳先生瘦骨嶙峋,留着长胡子,是故宫从琉璃厂重金挖来的文物专家。他从钱包里翻出一张北平知名照相馆的相片,给大家看自己的夫人和孩子。
学者们唏嘘一片,短暂的伤感过后,倒都苦中作乐,聊起了当年的故宫轶事。
那个女教员齐先生大概留过洋,极其爽朗,开口就是段子。
“民国十三年,故宫第一次对外开放,好家伙,那时候北平可谓万人空巷,都想来看看昔日慈禧、溥仪他们住的是什么地方。我当年还是个学生,晚上跟着老师去清场,好家伙,三天里,捡了两筐游客挤丢的鞋!……”
“‘清室善后委员会’成立以后,遣散了一切清朝时期的旧机构。只有一个部门留下来——‘猫儿房’。当年我们在故宫,除了研究工作,就是照管那两百多只大内御猫,没事儿摸两摸,妙不可言哪……”
“闹鬼?呵呵,一直有这传说,说当年遣散太监宫女的时候,有不少小宫女死活不肯出宫,撞死在红墙底下,以后每逢阴雨天气,都能看见一队小宫女在墙根边上走路……其实哪有啊,咱们现在都相信赛先生,那些谣言都是老八旗子弟编出来吓唬人的。”
还真别说,故宫这人多、猫多、闹鬼谣言多,八十年后也没什么改进。
佟彤于是特别有感触地跟着应和。相差八十年的吐槽,张冠李戴居然都能对得上,毫无不谐之处。
“只可惜北平沦陷后,故宫也就没人管了。现在落在日本人手里,还好他们没大肆破坏,大概也是被谣言吓到了,怕故宫里的鬼报复。”吴先生苦笑一声,叹气,“当时有人提议拍卖宫中古物买飞机,还好让易院长多方活动,把这提案给否了,否则啊,嘿嘿,这几箱子宝贝还不知在哪个外国仓库里发霉呢。”
他忽然好奇,问:“这年头人人自顾不暇,王先生,佟小姐,你们又是如何与文物结缘的呢?”
佟彤一愣。看看希孟,他大概根本没打算答,只是微微笑着,大概在怀念猫儿房里那一代一代的故宫喵。
“我……”
她张口结舌。总不能说,因为去故宫修文物有公务员编制?
她顿时觉得自己太浅薄。倘若回到现代,有什么突发事件需要她用汗水和生命保护自己手下的文物们,她会像这几位一样,毫不犹豫地披挂上路吗?
她转而问:“等运送完这批物件,你们还回故宫去吗?”
几个学者互相看看,沉重地摇摇头。
“回去?在日本人手下工作?”吴先生笑着啐一口烟丝,“算了吧,我还是跟着这批宝贝,它们以后在那儿安家,我就在哪儿终老吧。研究了一辈子,离不开啦。”
齐先生也不甚乐观地说:“可能会搬到云贵一带吧。毕竟……哎,你知道的。”
全面抗战才进行到第二个年头,自己的jūn_duì尚且被敌人按头欺凌,南京大屠杀遇害者尸骨未寒——没人敢奢望什么“光复”、“全胜”,说话时都小心翼翼,仿佛稍微乐观一点儿,就会在冥冥中消耗这个国家所剩无几的气运。
……
“诸位,打扰一下。”高博朗走过来,打开一份电报:“川康绥靖公署的指示,让将这批器物先运送到市内大慈寺藏经楼。有人知道在哪儿吗?”
由于文物转运任务属于绝密,就算是内部人员,互相讨论的时候也只是称之为“这批器物”。
吴先生立刻从脑海里调百科,说:“嗯,千年古寺,玄奘受戒的地方。听说倒是个挺结实的古建筑群,保存情况尚好,扛过多次地震。”
高博朗点点头,“来人,拿一份公路地图来。”
很快,手下士兵为难地来报,说唯一的一份地图已经落水丢失了。
高博朗大失所望,拿出皮包里的望远镜,四处瞭望。
“那就找个老乡带路!最近的村镇在哪?”
“长官,俺们都探过了。附近的老乡们躲空袭,都跑了……”
*
佟彤抱着膝盖,挨着个火堆坐着,看到高博朗手指缝间的黄铜望远镜一闪一闪。
她想,现在信任算是建立了,能不能……
恰好此时,高博朗一双眼朝她扫过来。
“佟小姐,抱歉。”他说,“今日恐怕没有车送你们进城了。”
他本以为,像她这么光鲜亮丽的大小姐,还自称是政府工作人员,肯定不会在这种艰苦的环境里多待。过来“视察”一下,尽个兴,估计他还得负责把人家送走。
佟彤马上说:“这暂时用不着。不过,太爷……哦不,长官……”
她脑海里编排了三四个剧本,最后决定假装一个惯坏了的大小姐,故作天真地看着他手里的望远镜,问:“是法国货吗?可真漂亮呀。”
现在她和高博朗应该都算是“资产阶级”,属于国内少有的高知群体,应该多少有些惺惺相惜的“阶级情感”。但凡高太爷稍微纨绔一点儿,见她喜欢这东西,直接“赏你了”,那她就烧高香啦。
但高博朗只是笑笑:“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同学送的。小玩意儿,不值钱。”
说完,反倒把望远镜擦了擦,珍视地放到皮包底下去了。
佟彤试探失败,垂下眼帘。
高太爷还没完全把她当自己人。
望远镜什么的,先押后吧。
“如果长官不弃,我可以随队帮忙。”她忽然又抬起眼,诚恳地说,“我们认得去大慈寺的路。”
高博朗一怔,“嗯?你?”
佟彤当然不会告诉他,希孟怀里揣着个超级作弊器——手机,里面下载了民国三十四年的成都公路地图……
民国三十四年,也就是1945年,跟“当前”有着一整个抗日战争的时差。
在社会发展缓慢的古代,这几年也许微不足道。但经历了一场全国规模的战争之后,很难说还有多少东西留存,又有多少东西面目全非。
但佟彤推演之下,觉得1945年的成都,得很快,但每个字都很清晰:“你是这里面唯一的变数。这里一颗流弹就能让你壮烈牺牲,过八十年以后渣都不剩。”
他身后骤然明亮,又骤然暗下去。他的五官也时而明晰,时而模糊,“把你看过的那些抗日剧都暂时从脑袋里清空。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当一个胆小如鼠的路人甲,克制住一切让你成为炮灰的本能冲动。”
佟彤望着他身后的烟尘,问:“……那你呢?”
“我肩负着大家的嘱托,负责来照看你避免作死。”
他指着工事尽头一个坚固的三角地,“过去。蹲着。抱头。”
那语气何其霸道,像是个当场抓获嫌疑人的老刑警,就差加一句“你被捕了!”
佟彤:“……我不作死。”
她乖乖抱头一蹲。
轰!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