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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怔怔地点头。
原来《千里江山图》只是个投石问路?
希孟和他果然没有私人……哦不, 私画恩怨?
“富大师……”她不相信地问,“您是打算对全国文物开刀?”
“怎么叫开刀,”富大师不耐烦地挠脸,又挠出几指甲泥, “大多数文物本来就德不配位,平白占博物馆位置,给你们历史课增加了多少无谓的考点?把它们打下神坛, 才是我辈公义所在。上次你搅了小施的局, 我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也拜我为师,咱们可以一起将这个世界改头换面。”
他轻轻一挥脏手, 佟彤看到了一段逼真的幻象。
在高科技鉴定方法的辅助下,不少国宝文物露出真面目:它们居然都是后世仿冒的产品。原作要么纯属传说, 要么早已湮灭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之下。
舆论哗然的同时, 学界新星佟教授横空出世,被各大院校争相聘请, 最后当选故宫博物院院长,对博物馆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造,成为名垂青史的风云人物。
年轻一代不再沉迷于历史与过去,而是努力放眼未来, 打造属于自己的新世界。
……
佟彤看呆了。
如果说她起先还对富大师的身份存疑, 这套幻象完全打消了她的疑虑。
她第一次看到希孟的时候, 就堕入了他制造的幻象里,看到了《千里江山图》被乾隆糊满印章的样子;
后来娇娇也给她看过一段幻象, 告诉她如果任凭乾隆肆意横行,世人的记忆会被修改,谁也不会记得受损文物原先的模样。
但现在她意识到,希孟、娇娇给她看过的幻象片段只能算是朋友圈小视频;富大师播出的这一小段,真实度堪称电影大片。
不过文物们在三次元制造幻象大概挺费力的,希孟和娇娇两位也只是在性命攸关的时刻,为了博取她的信任,才不得已动用了一些超自然力量。
而富大师呢,只是为了向她描述“入职待遇”,就精心编织出了如此逼真的幻象,让她看得感同身受,那种逆袭的爽感到现在还余韵未消。
她用余光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施一鸣。毫无疑问,他也是受了富大师的幻象启发,这才死心塌地的开始为老祖宗服务。
可是……
她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假不了。很多文物确实都是几百几千年的真迹,您打算如何‘打假’呢?”
富大师冷笑一声:“未经过任何保养修复的文物,到现在还存着几个?那些书法、绘画,木器、瓷器,哪个不是被一代代修复师往上添砖加瓦,才勉强维持一个完整面貌?甚至那些已经粉身碎骨的,又被人不厌其烦地一片片粘好,放在博物馆里号称‘原件’,这不是自欺欺人么?我说这些东西不真,也并非无稽之谈,对吧?再说,只要有后世修复的痕迹,就有作假的土壤,在这方面可下的功夫多了,小姑娘,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收你为徒,一点点教你……”
佟彤枉为文物修复师,差点被这段话绕进去了。
很久以前,哲学家就提过一个问题:一艘船在海上航行了几百年,期间被不间断地维修和替换零件。几百年后,所有的功能部件都不是最开始的那些了。这艘船,是否还是原来的那艘,还是一艘完全不同的新船?
故宫的很多馆藏文物,“初始状态”都惨不忍睹,和一堆建筑垃圾没什么区别。全靠文物工作者们巧手弥补,将锈蚀、虫蛀、水浸、缺失的部分替换添加,才让文物回复它们最初的样子。
经过精心修复的文物,还算得上“原装”吗?
佟彤拿起手机,刷了下微信换换脑子。
“富大师,您说的这些,在文保界也有讨论,对于严重受损的文物,到底修复到什么程度才算合适。不过我有个问题……”
富大师微微一笑:“说。”
“按您的逻辑,您自己不也算是‘假货’了吗?”
施一鸣一直在旁边听着,恭恭敬敬不插嘴。
此时他终于生气:“佟小姐,你怎么跟前辈说话呢!”
富大师也脸色一变,愤怒地挥手,袖子里带出一股酸味。
“我不一样!我不在乎那些虚名!我是被乾隆皇帝盖章认证过的真迹!我……”
佟彤又看了一眼微信,哑然失笑。
“您真是《富春山居图》?真的《富春山居图》没被乾隆盖过章啊。”
*
与此同时,公园里信步走来了好几个人,将公园角落的树荫团团围住。
赵孟頫放下手机,对“富大师”躬身一揖。
“子明先生,你怎么在这儿啊?”
“富大师”错愕地抬头,随后拔腿就跑。
娇娇冲上去,抓着他衣裳大力往外揪,揪到公园摄像头底下。
“噫,好臭!就你还出来打假哪!切。”
“富大师”刚要挣脱,昆吾已经等在旁边,一道掌风过去,封住了他的退路。
施一鸣吓一大跳,石化在当地:“你、你们是谁?”
好几个人七嘴八舌道:“佟姑娘的朋友!”
娇娇拽着“富大师”往街上走,恶狠狠地笑道:“走,跟我们打圈麻将去!”
施一鸣不敢乱动,只能绝望地抗议:“不成,这是前辈……”
众人:“我们都是他前辈!”
*
佟彤孤身去公园赴约,文物们当然不放心,正好闲来无事,也都跟了过来,在公园里摆龙门阵。
没过多久,就看到佟彤往“老年活动中心”里发语音,激动得连用了一排尖叫表情包。
“富春山居图!富春山居图化形了!直觉告诉我这老人家跟你们一样!”
大伙又是好奇,又是疑惑。
雪晴问:“是无用师吗?据我所知他正在台北故宫地库里休息耶。”
过了一会儿,又看到佟彤抽空发来几条。
“他要我加入文物打假……”
“我觉得好像有点不对……”
“麻烦你们过来认一下……”
*
富大师一个干枯瘦老头,哪敌得过娇娇的蛮力,几乎是被拎在空中,拎回了茶楼。佟彤立刻叫了个麻将包间。
麻将包间里隔音甚好,闹出再大的动静都没人听见。
砰的一声,大门关上,把施一鸣心惊胆战地关在外面。
富大师完全没料到,附近居然“蹲守”着这么多文物同类。他的异能此时完全派不上用场,一双眼睛呆滞地看着麻将桌,徒劳地挣扎。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破琴先生铿锵有力地问他:“你冒充《富春山居图》,诓骗人类,败坏我们名声,是何居心?”
“富大师”一张脸皱成腐竹,伴随着阵阵口臭,疯狂大喊:“我没冒充!我有乾隆皇帝印鉴为证,我就是真的!我就是真的!”
*
“是《子明卷》。”在阵阵哀嚎声中,赵孟頫捂着耳朵对佟彤说,“《富春山居图》的仿作。”
佟彤一下子心眼霍亮,明白了八分。
“是他?”
《富春山居图》太出色了,太有名了,在古代就有一堆高仿赝品,在古玩市场上鱼目混珠。
《子明卷》就是高仿中的战斗机。而且是在原作被烧之前仿的。作者不详,由于题跋指明 “子明隐君将归钱塘”,因此被称作“子明卷”。
乾隆皇帝早就听闻《富春山居图》的盛名,朝思暮想,全国寻访,终于有人进献了“真迹”,就是这幅“子明卷”。
乾隆对“黄公望真迹”爱不释手,一再把玩,六下江南也带在身边,旅途无聊时用来杀时间。每有所感,就提笔在上头写两句——诗词、随笔、游记、心得,什么都写,再盖上一个个大戳,以表自己爱惜之情。
文人画本来讲究意境和留白。乾隆疯狂在画卷的留白上题跋盖印多达56处,整个画卷几乎是满目疮痍、体无完肤。到最后,留白填满了,他又挑山体下手,把好好的一幅山水长卷变成了自己的手账本。
乾隆青年时得到此画,一直到当上太上皇,孜孜不倦地在上面涂鸦60年,创造了同一人在同一幅画上做题跋最多的世界纪录。
后来他虽然得到了真迹《无用师卷》,但不知是他的智囊团集体看走眼,还是他不愿承认自己把赝品当了真,总之乾隆皇帝一看之下,把《无用师卷》打为赝品,在书房中封存了几百年。直到抗战胜利之后,故宫博物院的专家们发现黄公望在另一幅画上的题字,借由该字迹辗转证实《无用师卷》才是真迹。
原来乾隆爱不释手、反复涂鸦60年的画卷,是赝品……
有高仿《子明卷》挡刀,《富春山居图》的真迹因祸得福,奇迹般地没有被乾隆的弹幕祸害太多,至今干干净净地躺在海峡两岸。
……
“由于被乾隆题写太多,也许是沾染了乾隆过多的思维碎片,子明先生的精神一直不太正常。虽然共同收藏在故宫,但跟其他文物都鲜少来往。”赵孟頫告诉佟彤,“但不知他为何忽然出世,又为何在人间行起骗来了?”
佟彤对子明老头的厌恶变成了同情。别的文物被乾隆祸害,来找她的时候,无一不是狼狈不堪。像娇娇就是一身杀马特装,雪晴干脆给自己蒙了黑袍,葆光则是衣不蔽体,全身肌肤坑坑洼洼,可以去给整容医院提供整套“治疗前”照片。
但他们起码都还思维正常,知道这样难受,知道向佟彤诉苦,知道找她帮忙恢复原状。
而子明老先生呢,他直接疯了。
“我就是真迹!我就是真迹!我有乾隆皇帝盖章认证!……”
子明老先生的喊叫逐渐带了哭腔,“放我出去……你们这群宵小……你们都是假的!你们都是赝品!待我上奏皇帝,把你们一把火都烧了,呜呜……”
娇娇找了几块麻将牌,把他嘴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