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满一杯清玉浆,按照她刚从《清明上河图》里学来的礼节,毫无破绽地敬到韩熙载面前。
韩熙载呵呵大笑,眼神迷离,根本没看清她是谁。
接过酒杯的时候,他脸色忽然有一瞬间的僵硬。
在那一瞬间,他的面孔被佟彤挡住,左眼中的迷离薄雾刹那间散去,左半边脸露出无遮无掩的疲惫,好像是千年老妖突然显形,光鲜的皮毛下面,露出沟壑纵横的真身。
但那失态只持续了片刻。他抬起头,双目对称,重新笑容满面。
“喝——喝酒。咱们一醉方休。”
佟彤的手悬停在半空。
传说,《韩熙载夜宴图》是一幅间谍画。
韩熙载出身名门,才华超群,眼看南唐政局腐败,心灰意冷,又被后主李煜猜忌,为了自保,故意给自己打造了一个声色犬马的腐化人设,“放意杯酒间,竭其材,致娱乐殆百数以自污,”以消除后主李煜对他的戒心。李煜却仍旧对他心存忌惮,于是派画院待诏顾闳中潜入韩府一探究竟。顾闳中如实地将韩熙载沉湎歌舞、醉生梦死的情形绘成了长卷,李煜这才放心,打消了对韩熙载的疑虑。
现在的韩熙载,已经和众宾客周旋了几个时辰,明显不胜酒量,却还叫着再喝再喝。
他自然不知道李后主派的间谍会何时到来。这种戏他大概隔几天就要演一次。
一杯杯索然无味的美酒灌下肚,他的肝脏大概已经不堪重负。佟彤非常怀疑,方才她看到的那僵硬的半张脸就是中风前兆。
她手一斜,一杯美酒静悄悄沿着杯壁倾出来,顺着她的手腕流进了袖子。
她把近似空杯的酒杯递了出去:“韩公请饮。”
韩熙载先是讶异,随后马上面色如常,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宾客们欢呼:“韩公果然豪爽!再来,再来!”
……
等韩熙载“喝完”第六杯酒的时候,佟彤的袖子已经快湿到肩膀了。
韩熙载“不胜酒力”,一边吐字不清地吟诗,一边倒在铺着轻纱的床榻上。咣当一声巨响。
几个侍女齐齐去扶他。佟彤做好事不留名,拧着袖子打算走人。
忽然手心一硬。韩熙载往她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小忽雷还在带领大家跳胡旋舞。她快步走到廊间,张开手一看——
“乖乖。”
从腰带上扯下来的带钩,不到巴掌长,却比秤砣还沉,明显是纯金质地,握着都嫌烫手。带钩上还镶嵌着蓝绿宝石,每一颗都有她的指甲盖儿大。
粗略估计,在金陵市中心换一套豪宅大概不成问题。
老韩是真醉了,小舞女不过是帮他躲了几杯酒,就赏了如此贵重的东西。
佟彤握着天价带钩,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还回去。
要是被府里其他人看见,给她安个偷窃主人财物的罪名,估计韩熙载本人也捞她不出。
她转念一想,又有了主意,迅速把带钩藏进袖子里,抓住一个送菜的侍女问:“九儿姑娘在哪里?韩公派我去问下她琵琶修好了没。”
*
佟彤直奔乐器室。
果然,门口守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看样子是教坊的私人保安。
有好奇的小厮侍女往里看,都被婆子们轰了出去:“滚滚滚,九儿姑娘也是你们能见的?”
佟彤亮出天价带钩:“韩公派我来看看九儿姑娘。”
婆子们识货,毕恭毕敬地放她进去。
佟彤于是见到了《夜宴》的化形,艳绝金陵的九儿姑娘。
出乎意料,她相貌平平,有着小家碧玉的温婉气质,:“……可是那人不知何时离开了,我只是背过身去调了调琵琶,人就没了……”
佟彤匆匆谢过九儿姑娘,直奔宴会前厅。
字条虽然没写完,但希孟的下落已经很明显了:在无聊和记仇的双重驱使下,他决定去骗吃骗喝,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
那么他第三次空降此处时,很可能去了宾客最集中、饮食最丰富的前厅。
但是问题来了。前厅里甚少歌伎舞女,侍者也多为男性,佟彤要想没遮没拦的闯进去,难度不亚于学小忽雷跳胡旋舞。
说到小忽雷……
破琴先生怒气冲冲地跟佟彤告辞:“我去找维多利亚了。小忽雷也太不像话,跳舞跳一会儿就得了,他以为这是夜店呢!”
辛辛苦苦带大的萝莉被混小子拐走了,佟彤十分理解大叔的痛心,可是……
“喂,先生,您不帮我了……”
“一会儿再说!”
佟彤无语凝噎。说是团队副本,她这个队长当得名存实亡,谁都不听她使唤。
忽然她一转头,看到一个白皙的辫子少年,正揉着眼睛,迷迷糊糊朝她走过来。
大忽雷面带惭愧,告诉佟彤:“我、我大概一千年没喝酒了……”
佟彤笑道:“来的正好,你帮我个忙……”
*
大忽雷换了一身汉服,整理发型,摆出一副班干部表情——其实只需他本色出演——跑到前厅去帮佟彤打探。
过了不久就回来报告:“有有有,厅尾有个不起眼的小桌案,座位上一直没有人。案上堆满了甜品点心,还有一壶茗茶。但茶里好像被误倒进一些牛乳……”
佟彤双眼一亮。绝对是他了!
五代时的土著谁会自制奶茶啊!
她跟着大忽雷,找到一个仆人行走的夹层走廊,直接来到希孟的储粮仓,打算去抓现行。
那案边已经坐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