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跑?你跑不出去的!翰林图画院又不是菜市场,岂能容你一介白身随意来去!信不信我叫人去抓你——”
正巧这时候两个巡逻的宫人避雨路过。
“哎,来人呐!……”
*
佟彤也不知希孟要做什么,连忙跟出门去,瞬时被淋成了落水狗。
希孟包袱也没拿,只是将油纸包藏在怀里,大步踩着水,穿过几道走廊,跑进了那个不起眼的颜料工作间。
桌子上摊着别人未完工的各种颜料试验品,半新不旧的毛笔、画纸堆得到处都是。
希孟一把拂开别人的东西,摊开一块粗布,熟练地取了若干材料,将纸包里的玛瑙粉末一股脑倒入捣臼,生了火,快速调配起来。
……
大雨下得昏天黑地,直到第二天凌晨,才有停歇的迹象。
刘师傅终于气急败坏地出现在工作间门口,身后跟着两个禁军长官。一个打着雨伞,一个打着呵欠。
“就是他!”他指着里头的布衣少年,“寻衅滋事,欺师灭祖,还故意毁坏官家赏赐的东西,你们说说,该当何罪!”
两个禁军长官互相看了一眼,都有点不信。
里头那个学徒还几乎是个小孩。这些罪名也有点太夸张了吧?
然而“报案”的是官家赏识的老画师,还是要严肃对待。
先抓起来再说吧。
“喂,小伙子,不管你做了什么,让你师长发怒总归是不对的。跟我们走一趟,问几句话。”
这话已经很客气了。但里面的小伙子还没吱声,反倒是他身边一只小狮子犬蹿了过来,龇牙咧嘴地摆谱。
禁军长官刚刚迈步绕过小狗,小狗又挡在他们前面。
打狗还要看主人。看这小狗一身雪白,毛发光亮,应该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宠物,禁军也不敢乱来,四只靴子无处下脚。
只好隔空喊:“喂,小伙子,出来!”
希孟宛若没听见。他手持一柄小竹扇,伏在灶前,专心控制那一锅融化矿水的温度。
“你这小厮怎么搞的!聋了?给我出来!”
依旧是小狗挡道,一步不让他们前进,仿佛是守着身后一件易碎的瓷。
刘师傅虎着脸,捋起袖子:“这畜生不知是哪跑出来的,待老夫将它捉走……”
汪汪!
小狗凶相毕露,冲着他的手指头就咬。
画师最怕伤手指,刘师傅烫了似的跳回去,忿忿不甘地喘气。
禁军长官商量了几句:“找宫里的驯兽小太监来。”
……
人狗对峙了将近半个时辰,一直一言不发的希孟忽然从专注中解脱出来,低声说:“成了。”
他熬了一夜,双眼通红,双手支着桌子沿,慢慢站起来。
小狮子犬冲门口的禁军长官汪汪两声,居然退开了,退到少年身边,冲他摇了两下尾巴。
希孟将一个小布包裹小心地拴在小狗身上,拍拍它后背。
“去吧。”
他眼带笑意,顺从地跟着禁军长官离开。
*
佟彤脖子上挂着个小包裹,在皇宫里玩命飞奔。
她找了朝堂,找了后宫,找了炼丹房,找了御花园,还跟胖佶养的那只五色鹦鹉狭路相逢,打了一架,拔掉它一尾巴毛……
最后终于在室内蹴鞠场里,找到了正在头球破门的胖佶。
“呼……呼……”
虽然是个胖子,但也是个灵活的胖子。赵佶朝观众们挥手致意,接过手巾擦了擦汗。
转头就看到了自己的爱犬,朝自己摇着尾巴飞奔而来。
“你又夜不归宿!越来越不乖了!”
赵佶抱起小狗,正想□□两下,忽然发现——
“咦,这是……”
他讶异地取下小狗身上的布包,从里面端出一个小小的玉盒。
打开盖子,他的呼吸都停滞了。
整个球场内,喧嚣声忽然好似隔了一整个世界。
半晌,他才缓过神来,快步走出球场,抬头望了望天。
便在此刻,天空倾尽了最后一滴水,灰云碎裂,微光杂锦,露出一角淡青色来。
他再低头。玉盒里柔光璀璨,也盛满了整个天空。
雨过天青云破处。
相比之下,那品相还不错的玉盒,简直像是土里滚过的泥。
赵佶激动得双手直抖,颤声问:“这是谁送的?谁送的?”
小狮子犬用鼻子拱了拱玉盒,拱出一张折起来的薄纸,上面详细描述了这种颜色的配方和制作方法。
落款是落落大方的:“臣王希孟敬上。”
*
“天青色”终于尘埃落定。赵佶整个人神清气爽,破天荒地连着上了三天的朝。普天同庆。
谁能想到,要将玛瑙粉末加入釉彩,才能得到那独一无二的色彩和质地?
他将颜料配方分发御窑工匠,命令用这种颜色入釉。
混合玛瑙的釉料极其脆弱,热一分,冷一分,长一刻,短一瞬,都不能烧制出理想的效果。
然而勤劳而智慧的大宋工匠们攻无不克,排除万难,在烧了不知多少银子,消耗了无数玛瑙原料之后,终于送来一对完美无瑕的成品。
一对天青色水仙盆。经历了这么多波折而诞生的作品,它的色彩却简单而宁静,仿佛从天空中取了一抔空气,将俗世隔离在外。
盒子打开的时候,整个宫室都安静了。上至天子本人,下至端茶送水的小宫女,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青如天,明如镜,莹莹玉石色,璨璨玛瑙光。
它似乎只有一种寡淡的颜色,然而从不同角度看过去,那颜色又微妙地有些不同,仿佛能随着看客的心境起伏而变化,收服一切浮躁难言的情绪。
殿内形形色色的华服美器,此时都黯然收色,臣服于这种无以名状的美。
两件瓷盆不太相同。其中一件,烧制的时候釉面碎裂,爬满了细细的断纹,如梨皮,如蟹爪,如冰裂,如细花。
另一件则光洁无纹。工匠们报称,实验几百次,便只烧出这么一件无纹的。
“圣上喜欢哪种,臣等今后便着力研制……”
大美至圣,怎么能分出高下呢?赵佶当即表示都喜欢。
官家给这两件美器取了名字,无纹的叫葆光,有蟹脚纹的叫青云。二者互相映衬,天造地设的一对。
“御窑所有上下人等,重赏。”赵佶宣布,“汝州附近有玛瑙矿,可在彼处设置官窑,为朕专供此种青瓷。朕不求数量,但求品质是因他运气好,蒙出了官家心中的颜色,也不全对。
都知道官家在艺术上挑剔得很,这少年若只是调了个色,你跟朕的爱犬很投缘?”
听官家说到小狗,希孟嘴角才微微一翘,回:“是它非要黏着臣的,赶不走。”
佟彤气得跳回胖佶肚子上。
搞得好像我是你脑残粉一样。
说一句“我确实和小狗很投缘”会死啊!
昨天那种生死与共的情谊呢?喂狗了?
(不对,不能骂自己……)
胖佶哈哈大笑,指着那件无纹瓷盆,说:“你这孩子挺有意思。这件青瓷得以问世,你功不可没,就赏了你吧。”
希孟赶紧说:“官家宝器价值连城,臣要不起。”
“再好看,不也是个物件,比不上人哪。”胖佶居然很看得开,“你拿去做什么都成。哪天朕的爱犬再找你去玩,你也得有个盛犬粮的食器啊,哈哈哈!”
周围宫人都跟着凑趣,变着花样提醒:“小伙子,快谢恩哪!”
谁知希孟还较真,皱着眉思索一阵,摇头:“陛下明鉴,臣月例有限,养活自己勉强够,要是让别的猫猫狗狗来蹭吃的,恕臣不能款待。”
佟彤气得七窍生烟,头顶的狗毛都支楞起来了。
就这么嫌弃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