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广孝来不及准备,刚进城就被带往皇城。皇帝亲兵开道,马上从御街正中直驱北面,没有任何阻拦和麻烦。他在路上一直琢磨着自己的差事办得不算太好,面圣时怎么说话。
然后就进了宣德门,上了万岁殿的台基,去了东殿。
卢广孝在门外等了一会儿,便听得一个宦官唱道:“宣卢广孝觐见!”
他遂怀着忐忑又紧张的心情躬身跨进殿门,一进门,只见两边站着朝里最高位的文武约二十多人。卢广孝顿时一愣。
二十来个文武重臣纷纷侧目,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脸上,卢广孝顿时激动万分,脸上一阵发烫,当下便挺了挺胸膛,鼓起一口气稳稳地从正中走进明净亮堂的殿内。
……陆飞看着蓬头垢面的唐朝官员,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墙上大地图上东南的空白处。
卢广孝走上前来面对御案跪伏在地,高声道:“臣奉旨前往南越,今日回朝向皇上复命。”
“卢爱卿快快请起。”陆飞道。
“谢皇上恩。”卢广孝站了起来。他完全不顾身上脏兮兮的布衣,当众便解开腰带,拉开外袍。众人纷纷侧目,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平素要是在面圣时衣冠不整、举止失礼,还可能被朝臣弹劾,但此时没人说他半句。
陆飞走来殿上,殿中肃然一片,静可闻针落。
“卢广孝,你出使南越已七月有余,朕还记得你离京时鲜衣怒马从容,为何今日这般落魄,有何话要对朕言吗?”
卢广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当着满朝文武和皇帝的面扯下了衣袍,他的前胸后背处的鞭痕历历在目。
卢广孝哭泣着,咬牙着,顿首道:“臣有负皇恩,罪不容赦,今以一有罪之身前来见驾,只是想启奏皇上,南越小邦无礼太甚,臣辱事小,大唐天威不可玷|污,臣身上的伤乃南越国王所赐,他们已经列土封疆,不奉我朝正朔……”
卢广孝接着撕开了放在地上那破衣服上缝死的一个口袋,从里面拿出一个皮袋,然后把裹成一卷卷的纸从里面一张张地掏出来。
双手捧起道,他的声音竟然哽咽了,“这是罪臣搜集的南越诸地的地形、诸部记载,臣只带回了这个……”
宦官周久之走上前,小心地拿起那些纸,返身放在御案上。
陆飞没有去看,只是良久的沉默,过了一会缓缓道:“议议吧,南越国何时伐。”
说罢,径直离开大殿。
陆飞拿着卢广孝进献的东西,退至景福殿。
此时景福殿内,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正双手捧着一只砚台。等陆飞要蘸墨汁时,她便能及时地举起砚台,伸到他的手边。因为她时刻都注意着陆飞最细微的一举一动,能判断他何时需要甚么。
这妇人便是郑尚宫,她的浅红色长裙下坠在地板上,盖住了下半身,腿是跪在地上的。她虽然没敢一直盯着陆飞的脸看,但眼睛余光一直观察着陆飞的神色。陆飞十分专心,眼里只有面前的图和摆在旁边的皱巴巴的纸张,对所有的事都视而不见。
郑尚宫手臂都软了,膝盖也跪得生疼,但又有另一种让她很惬意的感觉。她爱看陆飞一脸认真专注的莫样儿,他身上有一股气息让郑尚宫觉得很好闻。
她时不时还小心地偷看着陆飞画的东西,有山有河的线条,郑尚宫瞧得不太懂,但知道陆飞在琢磨着天大的事……反正和宫里头那些斤斤两两的琐事全然不同。她心里在仰视陆飞,又觉得他很费心力、莫名生出怜爱之心来。
……就在这时,陆飞侧目看到了郑尚宫,愣了一下道:“你跪着不累么?快起来。”
郑尚宫脱口道:“妾身心里愿意服侍皇上……”
她说罢脸上顿时一红,轻轻侧头。陆飞顺着她的目光,旁边还侍立着三个男人,薛居正、寇准、黄忠唐。不过他们都一本正经好像甚么都没听见甚么也没看见。
陆飞把毛笔放在砚台上,说道:“卢广孝不易工,让他做客省使,到内阁书房来,增一员辅政;客省使戴雄改工部侍郎、仍兼领军器监,也到内阁来,再增一员辅政。”
寇准忙道:“喏。”
另外俩人没吭声,因为内阁这个机构是陆飞不久前才增添的,还没形成正式的格局,现在不知归甚么衙门管,反正枢密院和政事堂都管不着。
陆飞沉吟片刻,又道:“我想让寇准改礼部侍郎、黄忠唐补刑部侍郎。吕端在政事堂问问,若是大伙儿都觉得没甚么不妥,便把这些事儿办了罢。”
黄忠唐是陆飞在没称帝前他府里那个奴婢黄蓉的父亲,原名为黄继业,因为陆飞的关系,他被放了出来,不但如此陆飞还让他到开封府任事,黄继业为了表示对陆飞和大唐的忠心,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忠唐。
吕端道:“臣遵旨。”
寇准急忙跪伏在地,拜道:“臣谢皇上恩封。”
陆飞道:“政事堂一直缺人,诸公劳累过重。你们二人平素帮宰相们做些事,也是好事。”
他又道:“这图还要修一番,你们明日再来。”
三人听罢拜道:“臣等告退。”
他们出了景福殿,方走到一段廊道上,吕端便打拱道:“恭喜寇侍郎高升!”
寇准忙拜道:“哪里哪里。咱们该恭喜黄辅政(黄忠唐)才对……”
薛居正仰着头,在前面冷不丁地说道:“就差个同平章事。”
寇准顿时住了嘴,看向吕端时,吕端面露微笑,不再说话。
三人继续往前走,寇准在心里不断琢磨,刚才皇帝轻描淡写的一番安排,着实大有深意……正如薛居正所言,寇准和黄忠唐以内阁辅政兼领部级侍郎,若再加一个同平章事,与宰相有甚么不同?皇帝似乎一开始就是把他们俩当作宰相来安排的。
陆飞也确实需要宰相。
要增补宰相,像寇准这样得皇帝信任,又在内阁熟知奏章、政务的人,确是最好的人选。
寇准想到这里,目光更加有神。不过他还是一脸谦逊严肃,努力克制着不把自己兴奋的心情表露出来。寇准心道:要做宰相的人,当然要喜行不露于色!
封侯拜相,世人做梦想得到的东西。寇准想着自己几年前还是个不入流的幕僚,如今二十几岁就要拜相,一种祖坟冒烟的心情难以描述。
这时薛居正忽然回头道:“今上励精图治,国家如旭日东升,诸位想成青史名臣,正遇上了好时候。”
三人遂一齐仰头大笑。
……
趁着外臣离开景福殿,郑尚宫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碗银耳红枣汤。她一面拿着银勺搅拌,一面轻轻吹着汤。
陆飞坐在榻上正在沉思,暂时甚么也没干。却在余光里瞧见了侧后的郑尚宫轻轻尝了一口汤,然后端了上来。她的脸颊一红,不动声色地把碗轻轻转了个方向,把她喝过的地方对着陆飞端了上来。
陆飞佯作不知,不过抬眼看了她的脸一下,只见郑尚宫故作若无其事、脸蛋却红扑扑的。
这妇人已经三十来岁了,却做些小动作。不过陆飞并不反感,反倒觉得很舒心轻松。虽是主仆关系,朝夕相处却有种在家里被姐姐照顾一样的感受,这让陆飞十分受用。
郑尚宫长得也不算很漂亮,好像宫女们也不怎么喜欢她。不过陆飞倒看她很顺眼……其实对一个女人熟悉之后,只要不是太难看,长相并不是特别重要。
陆飞端起来,看着那细白精致的碗口,残留着一点淡淡的胭脂红,便把那位置放在嘴边喝了一小口。然后留心看郑尚宫时,她抿了抿嘴唇拼命忍着没笑出来。
陆飞也不点破,拿起纯银勺子在碗里搅了两下,发现里面的枣子竟然剥过皮、去过仔,这也真够不容易的,弄得非常精细。
他当下便说道:“叫宫里的人,以后别给朕弄这种东西了。再贵的东西,吃了也不能多长几斤赘肉,国家要花钱的地方还很多。”
郑尚宫微微有点委屈,道:“皇上……妾身谨遵皇上旨意。”
她又道:“妾身虽然不懂皇上画的是甚么,却觉得皇上辛苦……心疼皇上哩。”说罢把头伸过来看图上。
瞧这话说的,陆飞险些就着了她的道。
……陆飞也不告诉她画的甚么,犹自看着图上的东西。翻开的图是以东南诸州为中的地图,并标注了比例尺,不过并不精准,因为卢广孝带回来的信息也不详细,要伐南越,后方的基地当在东南诸州。
地图再度殿开,往西看便是西域,大致是今天“新|疆”那一带,其中势力繁多,较大的有九姓乌护、于阗吐火罗人、西州回鹘、葛逻禄、突骑施等等部族。就只有一个名称,陆飞也没见过他们,基本不知道究竟是些甚么人……只有回鹘他有点概念,初唐威胁唐王朝的回纥汗国,和回鹘是一族。
河西走廊是西域通向陇右等地的通道,也是水草肥美五谷丰裕的最富庶地区。其南北两面是山,北面荒漠隔壁少有人烟;南面是祁连山。祁连山以南,西是吐蕃阿柴部落,东是吐蕃脱思麻部落。
河西走廊汉人人口占大部分,得益于汉武帝时期开始的军屯扩张,但汉人政权只占据了西面瓜、沙地区。中部地区被回鹘人占领,叫甘州回鹘;西部凉州是吐蕃两个部落六谷部、折逋氏控制。
那里还有一个比较强的权力,党项,几年前戴恩消灭了党项的主力军,但并没有斩草除根,经过这几年的发展生息,天知道那边是啥情形,一直在京城作人质的拓跋继迁去年病死了,只要一个两岁大的娃娃,拓拔元昊,不过听说党项首领拓跋德明又生了两个儿子,这远在汴梁的儿子对他管不管用陆飞也不知道了。
河西走廊向东入乌鞘岭,便是陇右。黄河河套“几”字形地区。
陇右西部,中原王朝已全部丢失这个地区,吐蕃脱思麻部、党项在其间活动,唯有北面的灵州朔方节度使据有“西套”银川平原。
再往东,南面就是关中,为大唐地盘。北面是夏州等地,党项拓跋氏部李家的地盘,再往北便是阴山南部的“东套”地区,进入辽国境内了。
很多信息都很粗略,但陆飞好歹补全了版图西部的空白。
现在他至少能大概弄清楚自己的国家西面是怎么个情况……情况一团糟!
除了势力交错复杂的各蛮夷部落,就连内部的西北藩镇也是半独立状态,比如关中的折家、灵州的冯家,天高皇帝远,究竟还奉诏不奉诏比较难说,反正名义上是接受朝廷赐官;唯有秦州的王景父子,虽也是藩镇,不过曾与陆飞并肩作战,是很支持陆飞政权的藩镇。
“唉!”陆飞把毛笔随手丢在砚台上,伸手在太阳穴揉了一下。
郑尚宫忙道:“皇上,妾身给你揉揉。”
“嗯……”陆飞吭了一声,闭上眼睛。
大唐有很多大事在做,征蜀国,征辽收复幽云,教训南越,彻底解决党项或者说西域诸部等等,这是外患,还有内忧呢,钱、兵、粮,哪一件都能把人脑搅成浆糊。
陆飞想了半天,一头乱麻,西夏的拓跋氏仍没有对大唐称臣,打吧,好像这满地图都得洒兵,老子是皇帝,又不是神仙能洒豆成兵,不打吧,总是不甘心,大唐周边就应该是安宁祥和一片,现在看来周边的邦国没有一个是善碴。
陆飞睁开眼睛,想起薛居正以前进献过夏州等四州之地的卷宗,便在桌案上找了出来看。他知道大致的方位,大概就是黄河河套南部、鄂尔多斯以南那片地方,可能有平原、高原、丘陵沟壑等地形。
这块地肯定是个巨大的隐患,历史上无论北宋还是辽国都拿他们没办法。垂悬在关中头上,对大唐的威胁也很大。
陆飞决定尽多地了解夏州党项地区,然后再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