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女人社, 崔明德没有与我聊许多具体的细节,我亦无心在此刻便追问她到底将如何去做。女人社不该单是个抱团取暖的小团体,这件事在建立之初, 我便已想得很明白。崔明德对此也看得很明白。
但是具体到如何去做,我们却都没有十分清晰的思绪——或者说,我们都有大概的想法, 但这想法是对还是错, 到底又能不能实现,却是个大大的难题。
我决心将这件事全部交给崔明德。她是个聪明人, 不止是像欢或婉儿那样的敏于言行, 而是真正的明于大局、敏于心性,女人社的事牵涉复杂, 需要平衡各方利益, 偏偏短期内还看不见成效——就算看见成效,也是于朝廷、于眼下的社会并无显著利益, 正需要她这样的人去做。何况她自己的仕途也需要这样的帮扶。
与阿绍不同,崔明德的仕路从一开始便注定艰难。一则女儿体质柔弱, 在打仗这件事上天生便不及男儿家,就算全不设阻碍地允许女人为武将, 真能胜任者也寥寥无几。何况真正治理天下、操持话语权与政治权柄的, 是各地方与宫省中的文官,而不是带兵打仗的将臣们。二则独孤绍有带兵之才,却无谋局之能,就算破例给予虚名, 亦不过威胁一方、一时,崔明德却是谋时之士,若真能委以重任,所能做出的成就——或威胁——绝非一边帅可比拟。三则清河崔氏虽是名门望族,但清流的名望落在以恪守礼法出名的世家女儿身上,却只会是阻碍而非助益。
可也正因如此,我偏偏想要帮助崔明德,帮她做到人臣的极限,不但在有我支持时钧衡天下,哪怕在我身后,也能执天下女人之牛耳,为之绸缪计划。
自从冯永昌的罪状坐实以后,我便常常在思考我所谓的“理想”到底该向何处去。冯永昌的为人我已颇为了解,想起时也时常敲打。我曾想他不过小打小闹地贪污些,或是仗着权势作些威福,可事实是他不但吞没了慈善堂的大量款项,打通了上上下下一整条通道,还做出以阉宦之身强娶民女这样的事——这些事,与我的初衷根本背道而驰。
慈善堂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例子,一个不成熟的试验,尚且能造成这样的后果,我不敢想象,在我所看不见的地方,我所经手的这么多事业,真能落到我的“理想”上,甚至只是真正于民于国有利的,真正能有几处。
我认真地盘算过我想做的事所牵涉的那些人们。我相信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都比冯永昌要更有道德和底线,但就算如此,他们自身的利益与我的理想之间,也总有不小的差距。
在上层,我的身边固然团结着一群人,每人也都为这件事筹划着,但她们所注重的,与我所注重的,绝非同一件事。好像崔明德,若我不提出女人社改革的事,她也绝不会主动提出这些,反而会给我种种权术建议,教我如何清除政敌。若我提出这件事,她固然也乐于承担,说不定还因此更愿意与我亲近,但是说到底,这些事终不会是她的主要事业。
在下层,万万生民早已习惯了千百年来所形成的风俗,他们的主要目标,也并不是所谓的人权、平等,甚至都不会是读书或做官之类,他们所指望的,不过是温饱二字。括户的结果出来,我大周九成以上民人都靠种地过活,这些农民所能许下的心愿,或是今年多收了三五斗米,或是明朝织布时多匀出几尺,做件体面的衣裳,若是赋税少一些,顿顿能多吃几碗粟米,多加一碟菜,或是逢年过节,官府赐些酒肉,集市里胡人演一场好看的戏目,寺庙里高僧讲一场精彩的半故事半教化的变文,那便是最值得称道的好事了,至于当今皇帝到底是女人还是男人,当官的到底是他们选出来的还是上面任命的,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男女平等”这样的话题,对他们来说,如隔着浓雾看见的远山山尖,既懵懂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