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相思手握着筷子轻轻一颤,这番话听起来十分耳熟。七年前太医院就曾大肆招纳过民间大夫,齐鹤年游历各处,用这番话说服过许多医术不凡的大夫,对祖父和父亲说的也是这番话。
可真是救人也就算了,等她到了京都城进了太医院后才发现,这些招纳进去的大夫不过是挂了个太医的好听头衔,实际上在太医院内地位低下,遇到各处有疫病时他们就是第一批冲出去的人,病死了就给一点抚恤金而已,而招募他们的缘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上还想活的再久一点。
而如今,齐鹤年还要用这番大义凛然的话来套他们的话。
季老爷和范林远对看了眼,季老爷点点头:“要是能进太医院,这对他们来说倒不失为一个机会。”大夫是一技之长,太医可是官。
范林远并不这么认为:“株洲倒是有不少,只不过人各有志,他们兴许只想做个大夫。”
“范老爷此言差矣,学医难,若是想加官进爵何不另走捷径,这只不过是为了黎明百姓着想。”
季子禾心中暗吐:道貌岸然,从未见过如此虚伪之人。
一个时辰之后,夜已深,众人离开酒楼在门口道别,此时的街上只有寥寥数人,显得格外安静。
季老爷喝的有点多,送上马车之后,齐鹤年对范林远道:“范老爷应该是第一次来京都城吧,听闻你把范夫人也带来了,舟车劳顿你们先休息两日,到时也该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叫内人带你们四处游玩一下。”
范林远忙摆手婉拒,带着些醉意:“怎敢劳烦,范诸他之前来过几回,由他带着出去走走便可,齐老爷贵人事忙,不必这么麻烦。”
“那怎么成,范老爷您就别客气了,天色不早你们先回去休息,改日再邀你们详谈今日之事。”说罢齐鹤年朝着戚相思招了招手,“敏莺啊,到时你与你二伯娘一起招待范夫人她们。”
戚相思看着范林远,淡淡说了个是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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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板小道,两侧的墙靠的近,车轱辘的声音格外的大。
马车内很安静,从上马车之后父子俩就没有说过一句话,范诸坐在马车门附近,手搭在扶手的板子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动着。
范林远看着儿子,嘴角微动,欲言又止。
车轱辘滚过凹凸不平的地面,马车晃动,父子俩几乎同时开口。
“爹,这是场鸿门宴。”
“那齐姑娘怎么会是相思。”
范诸转过身,范林远的眼神清醒的很。多年未见,第一眼也许不确定,可一晚上下来范林远怎么可能会不认得自己的外甥女,他这么问还有一个意思,戚家怎么还有人活着。
“我们搬走之后没多久相思就去万县找过我们,这件事我不知道,爹和娘也不知?”
范林远脸色黯了下来:“你这是在质问我和你娘了。”
“以您的习惯,我们匆匆从万县搬走不可能不留一个人下来,相思去万县找我们这件事您一定知道。”范诸觉得疲惫,“这些年来她吃了多少苦您不会想象得到,所以爹,您就当做不认识她,不知道她是谁。”
“这么说来,这些年你一直在查她的下落,东奔西走为的也是戚家。”
“儿子无用,要是当年就知道他们还活着,我拼了命也要找到她们。”范诸想起那些事心中就难过不已,七年前他要是知道她们还活着,何至于让他们姐弟分离,又何至于让相思吃这么多的苦,“爹不在意姑母一家,儿子却在意的很。”
范林远气红了脸:“胡闹,谁说我不在意!”
“您要是在意,这么多年怎么会不闻不问。”
“你懂什么,戚家出事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
“三十二口人一夜之间被人所杀,这件事放在哪里都不简单,爹无非是想说姑母一家是得罪了人才遭此大祸,担心周家会因此受牵连,这才改名换姓离开万县,走了就是走了,何必再找借口!”
狭小的马车内父子俩怒目对峙,关于戚家的事以前也有争执,但这是头一回吵的这么厉害,范诸直接将这顶“冷酷无情”的帽子扣在了自己父亲的头上,不顾念亲情,薄情寡义。
“放肆!”范林远被气的不行,捂着胸口喘着气,“你以为我和你娘为什么要离开万县,万一周家也出了事,你怎么办,难道赔上更多人的性命。”
“您真的以为搬离万县就能安生了么。”范诸指了指马车内齐鹤年送的见面礼,“这七年来咱们一直都被人监视着,有本事杀了姑母一家,还能压下案子的人,怎么会没本事查得到我们在哪里。”
“您以为那齐太医是真心实意来请您和季伯伯商谈生意的?”
“儿子失望的不是您和娘在那个关头先想到了自保,而是明知相思他们去过万县,都没有为她们安置容身之处,戚家对我们有恩,那是戚家活在这世上唯一的两个孩子,是姑母姑父的心头肉,也是您的外甥和外甥女。”范诸哑着声,“也不至于......也不至于到现在都没有志儿的下落,生死未知。”
“姑父在世的时候您和娘把我送去戚家,他们对药材上的事倾囊相授,没有半点私藏。戚家出事后您和娘考虑到我的安危做的那些安排我都可以体谅,可当年相思才八岁,志儿也才一岁,您可知道,她在永州做了三年的乞丐才活下来,还险些被人贩卖入了窑子,您怎么忍心对他们不闻不问。”
“就连今日,您没有第一时间认她,是因为不想让季伯伯他们知道我们的身份。不过也多亏了您这么想,齐太医才不知道她是谁。”
范林远哑口无言。
马车内的气氛很沉重,范诸在说完这么多之后忽然松了一口气,这些年来他也是憋着忍着,甚至为爹娘当年所做的事感觉到羞耻,过去他什么都做不了,而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装作不认识相思,不知道她是谁。
“爹,您要是还顾念亲情,还念及姑姑,还想让相思活下去,您就当今天没有见过她,不认识她,更不知道她活着。”
......
回到住的别苑后守着的范夫人看到他们回来,忙迎了上前:“怎么样了,谈的可顺利?”
问完了之后才注意到丈夫和儿子的脸色都不好看,范夫人差人把马车上的东西都拿进去,把范诸拉到了一旁轻拍了下他的肩低声道:“又和你爹吵架了?”
范诸没说话,范夫人瞪了他一眼:“不是告诉过你别惹你爹生气,他身体不好,你怎么总不听话,现在来都来了闹什么脾气。”
“娘,不是你想的那样。”
“好了,你快回去休息,今儿我出去扯了好几身布,到时给你和仙儿都做一身,这回出门多亏了她在家守着,你啊,回去得好好待人家。”范夫人推了他一把让他回去,继而扶着丈夫进屋,“这里小是小了点,但比客栈要好,也不知道我们在这儿要住多久,明儿招两个短工杂役。”
见丈夫不说话,范夫人差人去抬水,帮他脱了外套,闻着这一身的酒味又差丫鬟去煮茶,劝解道:“父子俩哪有这么大的气要置,今儿出门的时候不是高高兴兴的。”
半响,范林远看着妻子道:“玉仪,你可还记得那两个孩子。”
范夫人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的话,笑意凝了下来,把洗换的衣裳拿出来随口道:“没事提这些做什么。”
范林远看着她失神:“当年烧了信后也没去打听他们的下落,如今也不知道他们过的怎么样......偶尔夜里做梦,总是梦到阿漾问我,为什么没有帮她照顾两个孩子。”
“信是我烧的,提议从万县搬走,改名换姓的人是我,不让你和诸儿去打听的人也是我。”范夫人把衣服一搁,神情冷淡,“她要是想讨说法也不用去找你,这件事我不后悔。”
和马车内与儿子对峙时的语气不同,范林远此时只剩下满口叹息:“要是他们还活着......”
“不太可能,小的当年才一岁。”话说了一半范夫人顿了顿,“就算还活着也和我们无关,难道你还想把他们认回来,七年前放下的,现在也不可能捡起来。”
屋外的丫鬟送来了解酒茶,范夫人端到他面前放下,声音放缓了些:“当初搬走的时候并不知道他们还活着,后来万县那边来消息说有人找上门,再把他们带回来的话我们这些功夫也就白费了,这么多年你心中对阿漾有愧疚我也知道,但过世的已经过世,活着的我们总要好好活着,就当我自私,不想因为戚家的事连累到你和诸儿。”
“我没有怪你。”
“都已经过去了,你何必再想这些,是不是诸儿与你说了什么。”范夫人语气一转有些冷,“百年之后等我下去了,他们戚家大可以找我来算账,但现在要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那样做。”
范林远的脑海里满是儿子说过的话,这让他话到了嘴边又难以说出口,今天见到相思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那齐老爷又说改日要邀夫人出游,未免多生事端,不能让她见到那孩子。
想到此范林远沉声道:“你收拾下东西,这两日我们回株洲。”
“这么急?你们谈妥了?”范夫人被他这一左一右给弄的有些迷糊,不是来谈把药材买到宫里的事,这才一晚上的功夫就要回去。
“是我们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宫里的买卖哪有这么好做,要真这么容易又怎么轮得到我们,打了一晚上太极,我看那齐老爷是想让我们介绍株洲的名医给他,好招纳到太医院去。”
范夫人眉头微皱:“招纳大夫?这怎么有些耳熟。”
“七年前,太医院有散布过那样的消息,说是广招贤医,那会儿不是还有人去过戚家。”
这件事过去没有多久戚家就出事了,夫妻俩还曾猜测过是不是和朝廷有关,否则怎么会一夜之间悄无声息的都死了,事后朝廷也没有人来深查。
范林远的话很奏效,范夫人开始担心起丈夫和儿子:“咱们做了这么多年的药材生意,自然是认识许多大夫,那我叫人去收拾,这生意不做也罢,我们回株洲去。”
事情远不像他们想的简单,来之前盛情邀请,给足了甜头,来了之后他们才发现要走很难。第二天清早范夫人刚命人收拾妥当,还没来得及叫儿子准备,小院里就来了访客,是齐家医馆里的管事,来邀请范林远和范诸一起,去齐家种植药材的地方看看。
这一去,天黑都没回来,只差了个人回来保平安,说是种药的庄子距离城里远,天黑赶不回来,等明天再回来。
而第二天一早,范夫人收到了齐家命人送过来的帖子,邀请她和季夫人一同,明日去镇水寺下的丹枫园游园。
范夫人拿着帖子心中有些不安,一直等到了下午都没见丈夫和儿子回来,范夫人坐不住了,叫人备车,即刻去了季夫人处。
......
自从寒潮来袭,京都城的天就没有开阳过,一到傍晚天色就暗的很快,四宜院内前来通禀的丫鬟刚刚走,戚相思被通知明天一早要和王氏一同去丹枫园陪季夫人和范夫人。
这两日明知表哥他们住在哪里戚相思并没有去找,也没派人和他们联系,只安安静静在府里呆了两日。
齐鹤年这些年来没有停止过对范家的监视和怀疑,带她过去无非是觉得她是范家派来的人,倘若这样的怀疑成立,那范家势必是对戚家案子的事有所了解才会找人混入齐家。
眼下表哥他们住的周围恐怕满是看守的人,她要是去了就坐实了范家知情这件事,到那时候表哥他们就危险了。而明天,舅母看到她又会是什么反应。
“姑娘,天凉,还是把窗关上吧。”玉石进屋,轻轻掩上了一扇窗,从丁香手中接过玉莲梗米粥,“午饭您也没吃,这是韩妈妈刚刚煮的,您吃一点。”
“玉石,你那里还掌着多少银两。”
玉石捧着钱匣子过来,从里面拿出小账本:“这几年姑娘吃住都在太医院里,这边的花销不大,余下五十两银子,还有过年各院给的压岁钱,老夫人和夫人赏的,还有一百四十两。”
“这些银子你收好了。”戚相思算了算自己手头上的银两,“明天我要是不回来,你把这些银子分一些给丁香和韩妈妈她们,其余的你都留着,替自己赎了身后把这五百两银子送去金桥的货铺交给小六他们。”
“姑娘,您别吓我。”玉石一怔,眼眶当下就红了,说的这是什么话啊,像是交代后事。
“我是说万一。”戚相思笑了笑,“我多打算一些,总不至于事情来的时候措手不及,早点安排也不是什么坏事。”
“姑娘您别说这些,什么回不来回得来的,这些银子我也不要。”玉石把匣子轻轻一推,“明儿我跟您一块儿去。”
“说什么傻话,赎了身有什么不好,你要不想回家,就去誉王府找陆勤,看在我的面子上誉王府一定会收留你。”戚相思把银票塞给她,“玉石,我不会有事,但我必须有最坏的打算才不至于乱了方寸。”
“您为什么不找誉王爷。”玉石不肯收银子,之前姑娘去哪儿都不曾说过这样的话,可自从她的身份被揭穿后姑娘的处境就越来越难,这两天姑娘还时常走神,她都看在眼里。
戚相思低头看着手腕上的链子,嘴唇微动:“玉石,我怕辜负了他。”
皇太后殡天,皇上卧病,眼下的宫里和朝堂都乱哄哄的,入宫哭灵那几天都能略见斑驳,不能再让他分心了。
玉石瞪大着眼睛:“姑娘,您和誉王爷可是交过性命的人啊。”
戚相思笑了:“所以我才尽自己的力保护他,而眼下保护他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去劳烦他。”
“不论姑娘您怎么打算,明日我一定要和姑娘一起去。”玉石把银票往她手里一塞,也是打定了主意,戚相思怔了怔,屋外丁香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姑娘,誉王府来人了,说要接姑娘您回誉王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