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吗?”
男人身子一僵,耳边清风簌簌,树叶沙沙,可他还是听出她的小心翼翼。
这个女人,他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
冷宫第一面,她不认识他,却冒险冲进火里救他,那时的她很英勇。
竹霜殿,她冒犯太后,顶撞帝王,他冷眼旁观,觉得她很傻,又很倔强。
婢女被陷害,她傻傻替婢女受过,他又觉得她有情有义,出于好奇,他随手帮她一把。
揭穿他的身份,那样的她很单纯,难道她不知道,撞破别人的秘密,或许会遭到灭口吗?
风雅居,她闯进了他的客房,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没有发火,最后甚至经不起她可怜兮兮的眼神,帮她避祸。
天阁台上,他看到了她的柔弱,最终弃她而去,并非真生她的气,而是他发现自己心软了,生平第一次,还是对一个女人,一个不该出现在他生活的女人。
第一次失控,是在得知皇帝将她关入天牢,不管不顾,他只要她活着,绝不能死。
借口进宫替沐宣司看病,其实是听闻皇帝下令太医院不许替她医治,费尽心思,就为了把药送到她手里。
何时,他的算计谋划竟然用到一个女人身上?
那次她闯入栖梧轩,看到她,他心里竟涌出狂喜,随即想到皇帝在里屋,一腔热情冷却下来。
她不顾阻拦,闯进他的卧房,甚至对他口出狂言,她说愿意站在他这一边,哪怕知道她是为了自保,拿他当靠山,他依然满心愉悦。
可皇帝将她大逆不道的话听进耳里,对她起了杀心,他看到皇帝弹出一枚珠子,直取她脑门,那力道狠辣,他呼吸一窒。
一掌扇到她脸上,担心力道不足以让她避开珠子,他用了十分的力,她误会了,心如死灰地离开。
他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昏倒在街上,恰好被李君澜带去别院,他心急如焚找了半宿,怎能不气?
刘平盛欺她,他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可是临出手时,他死死忍住,他想知道,这个女人到底能影响他到何种地步?
他的理智会不会让她击溃?
这个女人最终让他惊愕了,狡黠的她,懂得利用女人的优势自保,虽然他那时心里窝火。
她的狠厉,他第一次瞧见,那时他便知,这个女人够格站在他身边。
就像方才,她出手杀人,他目睹全程,感觉到她脸色苍白,瞳孔涣散,很快便恢复如初。
没有出现,而是任由她陷入险境,一是因为他想知道她的能耐到达何种地步,她后来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当然,他一直都在暗处,绝不会让她真正陷入险境。
二是昨夜,他真的生气了,这个女人竟然说厌恶他,他便想教训教训她,让她知道,这个世间,她能依赖的,只有他,从来只有他一个。
短短三个月,他们就有这么多回忆,一生的喜怒,似乎都在这三个月里。
男人眼露笑意,嘴角勾起弧度,环紧怀中的女子,这一抱,似乎就是他的世界。
久久得不到回应,弦歌心里没底了,难道不是?
她猛地回头,唇擦过柔软的东西,湿润香甜的气息灌入鼻中。
她惊愕地瞪大眼睛。
老天……
竟然……亲了人家……
不对……
电光火石间,有什么划过脑际,她愣愣地皱眉,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嘴还紧贴人家唇瓣。
男人似乎也没料到她会突然回头,沉思时,唇上一片冰凉。
略略眨眼,女人的眼睛澄澈明媚,他心下一动,握住缰绳的手辗转到她腰际,箍在她腰际的手扣住她的头,加深这个意外的吻,细细品尝,清甜入口。
早在上马时,她紧贴着他,他早已动了情,她还一路挣扎,碰到了不该碰的。
这个吻更是让他浑身燥热难安,哪里还思虑其他,轻轻咬住她的唇瓣,逼迫她开了口,唇舌不由分说地闯入,缠住她香软的小舌。
多久没有与她如此亲密了?
这几天她避他如蛇蝎,他怕自己冲动之下伤害她,也生生克制自己不去找她。
昨夜他想一亲芳泽,缓解这几日的苦闷,哪想她恶语相向,态度判若两人。
想到昨夜,他脑中冒出她的话,她说,他每碰她一次,她都嫌脏,会恶心。
可是,现在瘫软在他怀里,颜色酡红,细细回应他的女人,不正是她么?
看来,动情的不止他一人,她分明也心神荡漾了。
见鬼的厌恶他!
他才不信。
小腹下面越发疼痛难忍,额上青筋凸起,指尖微微颤抖,他死死抑住心神,才不至于剥了她的衣服。
艰难地移开唇,他抵着她的额头,狠狠地呼气吸气,才将心底那股渴望压住。
再不住手,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就在这里要了她。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们还处在险境中。
弦歌细细描绘他的面庞,脸上羞涩未散,一双眸子流萤光彩。
这个男人的吻,她太熟悉了,所以她没有拒绝,甚至放任自己回应他的索求。
刚才,她以后自己要死了,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他了。
满心悲恸,甚至隐隐后悔昨晚说出伤他的话。
爱到骨子里,他的呼吸都让她心口涨得满满的。
面庞清秀,没有金面具覆面,这样子的他,才是真正的他吗?
弦歌看痴了,午夜梦回,她多番梦到他,连在平日里也偷偷在脑海里描绘他的容貌,却从来没有真正想出他究竟是何模样。
这张脸,她想,她要记住一辈子。
她看到他狠狠吸气,散乱的发丝落在她胸前,眸子晦暗深沉,她在里面看到波涛汹涌。
那个眼神炽热狠戾,像要把她吃了一般。
“这是你本来的面貌吗?”她躲开他灼热的视线,身子却实实在在依偎在他臂弯里。
昨夜还是一副冷厉的面孔,现在却乖巧柔弱,惹人怜爱。
她实在硬不下心肠,刚刚历经生死,自鬼门关走了一遭,不想再拂了他的意。
男人突然变了脸色,狠厉抓下她抚面的手,她听到骨头咔嚓一响,那疼痛她几乎承受不住,死死咬唇抵住脱口而出的呻吟声。
见她面容扭曲,狠狠甩开她的手,说出的话却讽刺冷厉。
“本王容貌丑陋,公主不知道吗?”他反问,继而唇上一展,“呵,原以为你是个例外,现在想来,同世人一样,都爱倾城之色。”
弦歌心里一痛,死死抓住他的衣袍。
不是的……
她只是问问……
他做什么这么生气?
她只在乎他,在乎他这个人,根本不在意他的容貌。
没有见过他的容貌,甚至知道他容颜尽毁,她还不是爱到骨髓里?
千言万语,滑到嘴边,终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感觉到自己喉咙生疼,眼眶生涩,慢慢转过头。
他冷笑,问他这句话,便知她已经认出自己。
怪不得没有拒绝他的的亲近,当真以为她是个随意的人,原来早已认出他。
他倒是小瞧了这个女人,冷宫那次他也是易容,这次亦然,她倒还能认出他。
马早在他们痴痴缠绵的时候放缓步伐,清风吹散暧昧的气息。
眸光一厉,他双腿一蹬,马又迅速飞奔起来。
谁都没有说话,耳畔风声凌厉,四目树影婆娑,她没有开口问他,究竟要带她去哪里。
林子绵长,道路横穿其间,似乎望不到尽头。
他突然勒住缰绳,腰间的手骤然紧缩,她感觉到他呼吸加重。
沙沙清响的树叶声,马儿开始转圈,四周都是参天大树,天上一圆盘青蓝天,阳光直直照下。
寒光闪耀,起初以为是光线,后想想觉得不对劲,那是剑光。
心下一凛,她抓上环在腰间的大手,男人会意,反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捏。
没有任何语言,她却信他。
空气中,有什么破空而来,她骇然瞪大双眼。
树叶……
一大片树叶,如同凌厉的刀,飞旋扑面而来。
弦歌脑中嗡嗡作响,忘记了反应,身体却本能地挺直,使劲挣开男人的钳制。
她爱惨了这个男人,宁愿自己死,,她也舍不得他死。
男人心神全落在前方,环着她的手早松松垮垮,没料到她突然有此举动,惊愕之余,身子被她推下马背。
“沐弦歌……”
云气氤氲,她痴痴笑了,耳边传来他惊恐怒吼的声音,低沉暗哑。
她看到他狭长的凤眸里,红血狠戾,痛苦错愕缱绻缭绕。
没有疼痛,身子一轻,落入了一个颤抖的怀抱,耳边是混乱的心跳声。
她眉睫颤颤,眼前白裳衣袂飘飘,熟悉的气息裹住周身,略略抬头,男人痛恨的眉目狠狠攫住她。
那一眼,冰火交杂,似千年不化的寒冰,又似地狱炼火,她却灿烂了眉眼。
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色顿变,一双眸子上下逡巡男人,发觉他没有受伤,方才松气。
稍稍偏头,身子还在空中,盘旋而上,男人一手拥紧女人,一手挥退暗器。
暗器调头飞往来处,气势汹汹,林子里的黑衣人避之不及,纷纷倒下。
身子一旋,男人携女子落在地上,树荫蔽日,女子发髻凌乱,青丝缕缕散落脸庞。
林子里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夹杂痛苦的闷哼声,男人统统不顾,一双蕴含怒火的眸子一瞬不瞬落在怀里的女子身上。
偏偏女子杳然不知,眉目落在林子里,那些人痛苦地挣倒在地,她眼中划过快意。
她恨他们,他险些就死在这些人手里,她怎能不恨!
“沐弦歌……”男人怒火无处可发,偏偏她一副无辜纯良的样子,一把扯开她的手,攫住她小巧的下颌,逼迫她望紧自己沉怒的眼里。
他的手还在颤抖,一想到这个该死的女人,竟然敢推开他,自己去挡暗器,他就恨不得狠狠惩罚她。
掠夺她,弄哭她,让她再不敢忤逆他。
“怎么了?”弦歌身子轻轻颤抖,倒不是他弄疼她,而是他眉峰凌厉,面庞扭曲,恨不得撕烂她的表情,实在骇人。
还敢问他怎么了?
这个女人难道没有一点自觉吗?
修离墨怒极反笑,恐自己控制不住怒火伤害到她,将她狠狠推离怀中。
他力道之大,弦歌往后踉跄几步,才稳住脚跟,莫名其妙看着他。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大地晃动,她看到凌厉的掌风自身侧疾驰而过,男人冷漠地拂下袖子。
她咽了咽口水,徐徐转身,一棵大树倒在地上,零碎的落叶纷纷扬扬。
弦歌一惊,知道这个男人生气了,拿那棵大树出气,可是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呀。
“你……”她心有余悸,快步走回他身边,伸手拉住他的衣袍。
“哈哈哈……”数十个黑衣人站在前方,手持刀剑,为首之人发出一连串长笑,打断弦歌的话。
弦歌拧紧眉眼,修离墨不悦地转眸睨向他们,嘴角隐隐约约勾起一抹不屑。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呀。阁下甘愿拼死也护住一个女人,死到临头还打情骂俏,真是令人感动。”
那人冷笑,字字珠玑,引得弦歌狠狠蹙起眉眼。
他眼瞎了吗?
哪里看到他们打情骂俏了,明明是这个男人乱发疯好么?
“不过,鄙人奉劝阁下一句,天下女人众多,这个女人却不合适,阁下还是少管闲事为妙。”黑衣首领对着修离墨狂妄开口。
心里却是复杂难懂,这个女人何时身边多了一个武功如此超群的男人。
这下有些棘手了。
主子下死令,对这个女人杀无赦。
哪里料到这个女人身边的男人如此厉害,不仅避过飞叶阵,一出手就斩杀他们数个兄弟。
最让他震惊的是,他一挥衣袖,身后那个大树就应声而倒,如此霸道的功力,怕是他们这么多人都及不上。
所以,他想吓退这个男人。
他们的目标,只是这个女人而已。
但凡聪明的男人,应该懂得知难而退,他们武功虽不及他,但是胜在人数众多,而他还要拖着一个女人。
“呵……”修离墨轻笑,揽过女人纤细的腰身,低头耳语,“抓紧了,这次若是再敢放手。”
他威胁地看着她,眸子深沉冷冽,语气残冷,“本王必定斩断你的双手,让你一辈子也无法……”
他没有再说下去,顿了顿,她听见他说,“放心,我不会放手的。”
弦歌愣愣点头,有点受不了他惑人的气息,身子轻颤,又见他从腰间扯出一把软剑。
她蓦地瞪大眼睛,方才跟他贴得那么近,竟然不知道他身上带剑。
黑衣人见此,冷笑下令,所有人提剑飞身而来。
出动如此众多高手,他们也真是瞧得起她。
弦歌心下一冷,越发肯定那人有权有势,且地位不低,也是,能在、而且敢在皇陵动手脚的人,又怎是平庸之辈。
不知怎的,她突然心脏紧缩,愕然地抬头看眼前的男人。
是他么?
一颗心慌乱至极点,她也不想怀疑他。
可是无视礼法、不把帝王放在眼里,这世间,她唯一能想到的,就只由他一人。
对了,那一夜,他说去皇陵是有所图,而且是他使计算计帝王,帝王才派他监督皇陵修缮事宜。
事后,帝王又让她监督这个男人,做什么监督,她一直想不通,现在,似乎这一切都有了眉目。
经她如此分析,她越发怀疑这个男人。
想想又觉得不对劲,既然想杀她,他一路有的是机会,何苦费尽心思设局?
而且他刚刚救了自己,还跟自己面对敌人。
她心里暗暗为他辩驳,可是却有一个声音在久久盘旋脑中:他心思深沉,做事必定思虑全局,难保她也被算计其中。
感觉她身子颤栗不止,以为她在害怕,男人紧了紧腰间的手,垂眸,却撞见她质疑、失望的眼神。
他蹙眉,心里一怔。
这是作何?
容不得他思索,掌风已经迎面而来,他携着她飞身而起。
刀剑撞击的声音,鲜红的血液喷溅在落叶铺展的地上,飞旋、侧身、抽刺,似乎过了很久很久。
弦歌倦极,她努力说服自己不去想,可是看到那些尸体一具具堆砌到地上,身边的男人眼里闪耀着嗜杀的疯狂。
他似乎很享受杀戮的过程,她从来都知道他很残忍,对敌人,她没有怜悯之心。
可是,他会滥杀无辜吗?
她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她发现他嗜杀成性,为了权势地位好坏不分,她又该如何自处?
那末,对她呢?
如果他发现自己背叛了他,他会如何处罚她?
她不敢想,怕自己会承受不住强烈的窒息感。
“噗”
剑刺入血肉的声音格外清晰。
她感觉到他身子一僵,然后直直朝地上坠落,清风簌簌,天隐没,他的容颜对上她惊愕的眉眼。
哪怕落地,他还想着不让她受伤,身子迅速翻转,将她面朝自己,自己背对大地。
“修离墨……”她脸无血色,嘴张张合合,喉间却是疼得利刀刮过,她急得眼泪簌簌扑在他衣上,一遍一遍呢喃他的名字,却是死死发不出声音。
她恨极,死死捏着喉咙,眸子一片血红,终于嘶吼出声,那一声凄厉惨楚,响彻云霄。
“修离墨……”
她恨透了自己。
怎么能够怀疑他?
这样的他,怎会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