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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嬷嬷。”
老妇人恭敬俯首:“老奴在。”
宣陵执伞的手缓缓松开, 飞雪落素衣, 油纸伞被吹出很远。她望着远处孑然行走风雪的影子, 任由那雪化在脖颈,融在发梢。
她一生行事从不知错, 直到此刻,看着那孩子背脊渗透出的孤冷,回想先前两人的交锋试探, 回想大火中姜槐是如何不畏死的将她救回来, 宣陵终于觉到了心痛。
她喃喃自语:“人这一辈子,做错了事,便容不得反悔吗?”
漆嬷嬷匍匐跪地,过往在她脑海依次闪现, 她想了又想终是大着胆子道:“贵人可要听实话?”
“你说。”
“公子这些年过得不容易,贵人久居深宫远离人间疾苦,老奴忝为奴婢, 这些年能活下来竟全仰赖公子仁慈,贵人可知……公子六岁那年三次寻死未遂……”
一滴泪从她略显浑浊的眼睛流下,想着记忆里那道单薄的身影,漆嬷嬷幽幽道:“公子心里很苦。”
宣陵颤抖着手不发一言, 寻死……为何要寻死!
漆嬷嬷颤声道:“公子六岁已懂许多,她记得贵人做过的一切, 也知道生来为母妃不喜, 公子活得艰难, 几次坚持不下去。她的心被封闭, 她的眼被遮住,人间冷暖,于她而言,只有冷,没有暖。”
她咽下那些酸涩:“及至那年大雪她从外面带回三岁大的孩子,老奴第一次看到她笑。没有柳云瓷……”
她喉咙哽咽:“或许,贵人再也见不到她了。”
宣陵脸色唰白,身子摇摇欲坠:“她…她知道生来为我不喜吗?”
“知道。”漆嬷嬷叹息着点点头:“公子看得太清楚,活得太明白,反而慧极必伤。”
她抬头道:“贵人,就当奴求您了,待她好些吧!”
“我……”
宣陵颓然落泪:“我还有资格当她母妃吗?”
“贵人不妨将当年的事和公子解释清楚,解释清楚,总好过没缘由的恨。”
漆嬷嬷诚恳道:“恨一个人和怨一个人都需要倾尽全力,贵人曾经对骨肉无爱,而今悔了,为何…为何不尝试着把亏欠的那些还回来呢?”
她俯身叩首:“老奴僭越。”
“无碍,你起来吧。”宣陵神色染了悲凉:“那些难堪,真得要告诉她吗?”
“贵人,如今已是难堪了。”
母女结怨,对面不识,还不够难堪吗?
知晓她未尽之意,宣陵抚着心口重重咳嗽两声,显出两分病色。
她身子未养好就急着出宫调查姜槐身世,动用了常人想象不到的人力,将藏匿隐蔽的漆嬷嬷揪出来。
她一早怀疑姜槐身份,如今水落石出,那些怀疑落地生根——堂堂二品延西大将军是女儿身,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孽种!
孽种……
宣陵咀嚼着这两字,竟觉心快要被谁剜了去。
她从风雪里转身,问了一句教人惊骇的话:“十几年了,桃源山的墓碑还在吗?”
漆嬷嬷面色骤变:“贵人三思!”
“三思?”
宣陵自嘲一笑,眉锋陡然锐利:“我隐忍多年,还要思什么?!我连至亲挚爱都失去了,还有什么是不能抛弃的?漆嬷嬷,你告诉我,空有一身尊荣,我还剩下什么?去桃源山,我要见她!十几年了,你们还要阻我到何时!”
漫天风雪,冰冷凄绝。
一身白袍的少年人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眉眼阴郁,少了原本的纯粹无邪。
她捂着渐渐发凉的心口,半晌唇边噙了笑,眸光辗转,竟在风雪里涌现出一股暴烈的疯狂。
蓦地腿软跌进积雪,雪粒子没进长发,姜槐索性窝在那不再动弹。
她眼神空洞,呆呆地仰望阴沉沉的天空,她的心也阴沉沉的,隐有一股肆虐的暴戾欲从心尖破土而出!
姜槐撑着身子从积雪爬起,有些事不说破还能保持天真,既说破,心底的难堪与怨恨就免不了汹涌澎湃,她苦笑一声,放任狂躁的气息一点点将她席卷。
雪路难行,跌跌撞撞。
“哎?你这人怎么回事?走路不长眼睛啊!”
坏脾气的山民骂骂咧咧从雪地里爬起来,待看清对面那人身着锦绣后顿时起了坏心思:“喂!你把人撞伤了,赔钱!”
“没钱。”
“没钱?那你不准走!”
山民作势要拉扯她衣袖,姜槐冷漠回眸,眸色幽深:“滚远点。”
“嘶!”山民被她眼里沸腾的杀意吓得拔腿就跑,跑到半路因为腿软再次跌倒,跌倒后爬起来继续跑。
姜槐一步步走着,神色越来越冷,清亮的眸子此刻竟成一双血眸,一口血猝然从她口里喷出!
红梅染雪,眨眼人已直直倒下。
天寒地冻,风雪临身,她蜷缩着身子,意识混乱,唯她嘴里那一口一个‘阿瓷’,清晰悦耳,用尽毕生温柔。
浩浩荡荡的队伍,纵马走出很远的云瓷心中忽觉刺痛,元洗见她脸色不好,关心道:“怎么了?可是身子还未大好?”
随行来的女医作势要为她诊脉,云瓷摇头,胸口那股郁结沉闷如何也无法消解。
“莫要再想了。”元洗慈爱地看着她:“雪越来越大,早点回山方为正途,论道会结束,便是称圣大典,此乃棋道山盛事,山主不可再任性。”
云瓷淡声道:“师父也觉得我很任性吗?”
元洗自知失言,想了想郑重道:“如今你已是四海棋圣,往后无需再喊我师父。至于任性,身为棋圣当然可以任性,前提是你要做一个教人无话可说的棋圣。如此,哪怕你任性万次,世人独记你的英明,这才是本事。”
云瓷蹙眉沉吟,半晌,阖首,轻声道:“受教了。”
按下返程的念头,她紧了紧身上的遮风斗篷:“快马加鞭赶路,务必要在明日之前回山!”
雪势越来越大,天地越来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