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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天气还是不错的, 中午阳光刺眼,体感温度三十多度,是正式入夏的征兆。
两人在距离cbd比较外围的地方停了车, 也没往中心地带走, 不过来往人潮还是汹涌。
上班族中午出来吃饭,和他俩大多是一个方向。
方明柏脱了外套搁臂弯里, 食指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 朝四周望,“记得是这块......好久没回来了。之前都是呈安带我和江渝来喝,还挺不错的。本来这次回来是一定要一起出来喝一杯的, 江渝居然生病!我也是真服了他了......”
凌焰跟在他舅身后, 身形挺拔出众, 即使漫不经心插兜跟人逛, 也是一众人潮里颇为亮眼的那个。这时听到方明柏对江渝赤|裸|裸的嫌弃, 忍不住回了句:“每个人体质不一样——脑子也不一样, 你有他那脑子吗?”
“......”方明柏回头奇怪地看了凌焰一眼, 笑着骂了句:“这才住多久?你就这么崇拜他了?”
凌焰撇开头,心想, 你懂什么,老子喜欢他。
见凌焰不答,方明柏拿着手机找路线, 一边继续道:“不过江渝的人格魅力确实挺让人羡慕嫉妒恨的。上学那会,就有不少追他的人, 不过喻呈安的性格更吃香罢了。”
“那你呢?”凌焰忽然想起,他舅好像一直是单身。
“你舅舅我这是万花丛中过, 片叶不沾身——就这里了!”
方明柏说这话的时候,笑了下。
只是笑容在凌焰看来大有故事——但他丝毫不感兴趣, 也就没多问,抬头看了眼方明柏指着的黑白店标,然后没什么表情地跟着方明柏低头走进一条狭长稍暗的窄巷。
这个时候,酒吧里人不多,交谈的声音传到耳边,中间像是隔了一片海,是一种很舒服的模糊。仔细辨别,这其间徜徉慢歇的潮声是酒吧自带的氛围音效,说不上有多别致,只是恍惚营造出了逃逸藏匿之下的寻欢作乐感。比起晚上,此刻的光线特意调得更暗,又减了些闪烁迷离的五彩光影,像是要与外面那晃眼的明亮形成鲜明的视觉冲击,显露出单纯而极致的昏暗。
凌焰平常与队友还有傅奚喝酒,是不会来这种地方的。
一看就属于方明柏喻呈安之流,场面玩起来那是游刃有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既体面,又无赖。虽矛盾,但合理。就是他们这类人。
而江渝,一看就是只顾喝酒但又不大会喝的那类。只要能让他待得舒服,不论酒吧还是书房,其实一个样。
想到这里,凌焰眼底微笑。
江渝那么懒又没劲的一个人,怎么会想到来这里喝酒,如果不是他舅、还有那什么跟废物一样的同事领着,估计连这地方都找不到。
......
妈的。
为什么光想就觉得更可爱了。
今早出门的时候,江渝煞有介事地早起做早饭——也许是身为主人那根待客之道的神经终于在感冒被击退之后迟钝而蹒跚而倔强地挤进了江渝的脑中枢
——虽格格不入,但实在忽视不了。
然而,江渝刚挪着步子出卧室就看到凌焰背着运动装备开了门准备出去。
凌焰听到动静,迈出去的脚一秒内收了回来。
“你这么早?”
凌焰发誓,这个反应完全是下意识。
“你吃早饭了?”
江渝也没多想——其实是没有多看桌上。
两人隔着客厅眼瞪眼。
最后,餐桌上皮蛋瘦肉粥的香味提醒了江渝。
江渝若无其事、格外平和地当无事发生——貌似还轻松了很多,对凌焰说了声“早”就行动略微快速地回房间继续睡。
凌焰简直哭笑不得,脱了鞋又去敲门,开门瞧着几秒内安心回笼的江渝,轻声道:“早饭搁桌上了,你起来热一热吃。”
江渝望着人认真道谢,神情是那种长辈认可的赞许,之后又道:“吃早饭很重要,对你们年轻人尤其是。”
这句话简直可以搁台上当做正规发言了。
凌焰花了百米冲刺的力气才止住了自己快要控制不住的爆笑,低头默然片刻,没让江渝察觉,含糊地“嗯”了声就迅速关门出去了。
江渝只当凌焰虚心受教,适才的尴尬顿时烟消云散,江渝回笼回得愈加心情舒畅。
门外的凌焰笑到捶墙。
“在想什么?”
金黄澄透的酒液倒进酒杯,发出泠泠的声响。方明柏闻了闻,觉得不如印象里的那般好,有些叹息道:“酒和人一样,都是会变的。即使配方不变,但时间总会改变些什么。”
凌焰没搭理,视线下移,落在微微荡漾的杯面,酒水的色泽经由玻璃折射,在昏暗的光线里,投下一方浅浅的昏黄。
其实与方明柏喝酒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小时候自己还是很黏这个舅舅的,毕竟方明柏没有一点长辈架子,特别会玩。在他爸妈吵架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会牵着他出去玩一天,即使凌焰玩得好像也不是那么开心。
后来老头子要离婚,让凌焰无比意外的是,方明柏居然还支持。
那个时候,两人出来喝过几次。按方明柏的话说,是来一场男人之间的对话。但对话的结果,不是方明柏稀里糊涂把自己灌醉,就是凌焰恨不得揍方明柏一顿——他想问问他,为什么支持他老子,那不是你亲姐吗?!
可方明柏总是不说。
凌焰仰头灌下酒,然后自己给自己倒了第二杯。
方明柏:“......咳——”
“说吧。”
“......”
实话说,方明柏有点后悔。
车上一时冲动,眼下又心疼。如果真相全摆到这孩子面前,无疑是件特别残忍的事。
方明柏移开目光,没有吭声。
“我就知道。”
凌焰算是明白了,灌下第二杯后,杯子重重磕上桌面,清脆到炸裂的声响伴随着凌焰冷淡的声线,带不起丝毫的感情。
转身就要走的时候,方明柏深深垂头,突然说了句:“你妈妈怀你的时候,还没结婚。”
这句话其实没什么特殊含义。未婚先孕而已,对于两人之后的关系,说明不了什么。
凌焰想,他爸妈最后不是结婚了吗?
方明柏一直没有喝手里的酒,只是望着。凌焰重新坐下来,好一会,他才继续说下去。
“你父母的婚姻,是你妈妈的一厢情愿。”
“季平其实是恨明映的。我不知道有多恨,但如果这事搁我身上,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
方明映,凌季平。是凌焰的父母。
“事情说起来很简单”,方明柏转头看向凌焰,微微笑了笑,只是笑容苦涩无力,目光里全是歉意,轻声:“你爸要知道我跟你说了,他会宰了我——其实他对你真的不错。”
凌焰觉得,现在的场面很奇怪。
他似乎潜意识能够料想到方明柏接下来说的话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但是他心里很平静,平静到,他好像能够透过桌面那一点点映射的昏黄,看到他父母当年的样子。
“明映和季平是大学同学,不是同一届,季平早三年毕业。明映大学毕业后就在季平创业的设计所工作。你也知道,你妈妈在设计方面很有天赋,金榆就是她最得意的代表作。但其实这背后有你爸的关系——不是说最终的得奖有黑幕——但这种国际性的大奖,如果业内没有人引荐,没有前辈带路,是很难在评委面前露上一面的。”
“虽然金榆获奖最大受益方是季平创立的设计所,但明映在业内至少也是小有名气了。我说方家欠他,这是最初的一方面。”
“明映一直喜欢季平,所以获奖之后就表明心意了吧......但季平拒绝了——他心里有人,就是你今天看到的陈小姐。但那时陈小姐已经有结婚的对象了。明映后来知道,直接离开了设计所,简直就是毫不犹豫。”
“女孩子好面子。你爸年轻时又是说一不二的性格,自己创业,小有成就,当面就敢拂人脸面。反正两人最后闹得是不欢而散。”
说到这里,方明柏苦笑,“如果就这样断了也好”。
“但很多事情偏偏就是平地起波澜。”
“我记得是之后的一年不到吧......季平的设计所陷入危机,明映折腾来折腾去放不下,就想把金榆的设计卖了,要资助季平——这件事本来挺好的。如果慢慢来,两人的感情或许能够培养起来也说不定。但你妈妈的性格啊......”
“两人见面就掐。吵到最后,明映居然以金榆为条件让季平跟她结婚。季平简直气炸了,当即翻脸就让她离开——”
方明柏不知为何,明明结局是很难过的,可是说到这里,莫名有种啼笑皆非之感。
凌焰一直没有说话,沉默地一杯接一杯喝下去。
他印象里的妈妈不是这样的。
在他的记忆里,妈妈很爱爸爸。凌焰不知道这种感情的深度,但如果一个人能够不记得所有,不记得自己的儿子,甚至不记得自己,却还记得一个人的话,那应该是很爱很爱的。
但方明柏的话提醒了他一个事实,他父母婚后没有一张合照。
除了结婚证上的证件照,就只有一张早年里设计所的照片,那时他妈妈和爸爸之间还隔着三四个人。
“但还是放不下,可能也内疚吧——你妈妈的性子从小就是这样,有点跋扈,但还是听劝的。我那时在国外读书,你外婆告诉我这件事后,我还专门回国劝了劝,后来明映就想去道歉。但没有由头,等了等,就找了一次业内的酒会。那时季平忙着四处托关系,也参加了。酒会嘛,反正后来就是那么回事。最终的结果就是,明映怀了你。季平一开始就觉得是设计,来方家发了好大一通火。明映也觉得自己做得确实过分了,哭了很久,后来就想把孩子拿掉。”
方明柏没有看凌焰,他不是很忍心,“——后来......后来你爸没同意,他其实心很软的。表面看上去很强硬的一个人,心里比谁都软。再后来陈小姐嫁人,他也算是死心了吧。你出生后没几天,两人就去领证结婚了。”
“金榆虽然卖了,但几年后,季平又把它买了回来,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明映。可那以后,明映的心理状况就有点失控了。后来你长大了,也知道了。”
“所有事情闹成这样,说到底,还是方家欠他。”
凌焰突然觉得有些饿,就点了些吃的。
方明柏看他默不作声地往嘴里大口塞饭,眼眶一下就红了,转开头,开口微哽:“你爸对你妈妈应该是有感情的,但是......”
但是之后,方明柏说不下去了。
如果说到现在,凌季平对方明映还有多少恨,方明柏其实不是很清楚,毕竟人都死了。
而且方明映的死,凌季平不是没有一点责任。
但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团乱麻,扯来扯去,都扯不清。
四周依旧和进来时一样,缓慢摇曳的颓靡调子,酒精的气味混合着若有似无的各色香水味,游荡在昏昧的光线下。外面一派光天化日,所有的一切被包装得有迹可循。而这里,那些袒露赤|裸的,分毫毕现,一眼就能望穿,到处都是难以摸清的真伪和难以接受的感情。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是不被期待的。”
“我是被怜悯的存在。”
反胃的感觉压迫到嗓子口,凌焰拿起酒杯大口灌下,吞咽的动作克制而用力。嗓音颤抖,但语气却异常冷静。
“凌焰,不是这样的......”
方明柏第一次发觉,原来有些话,可以说得如此无力。
凌焰低头继续把饭吃完,这一次是细嚼慢咽,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让身体做点什么,分散下注意力也好——尽管痛苦的情绪已经不受控制地蔓延到手腕,他死死地捏着勺子,弯曲的指关节和包裹着的皮肤呈现一种尖锐到扭曲的弧度,原本细微的肌肤纹路变得清晰而狰狞。
“我恨了那么久的人,其实我更应该去感激?”
凌焰吃完了,抬头对方明柏说道。
眼睛血红,眼里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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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焰从来不是一个克制的人,相反,在方明柏接触的人中,自己这个外甥的脾气比任何人都要暴躁、不受驯。
但是当凌焰问完那句、方明柏沉默不语之后,两人只是坐在冷清隔绝的酒吧里,一杯接一杯地喝完了桌子上的酒,然后结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