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明瑰瞧瞧四周,压低声音道:“非也,非也。我是央了我爹爹才进得书院,我娘不让我出门,她说婚期近了,要让我在家里绣嫁妆。我同我爹爹说,我不想绣嫁妆,日后嫁进了京城什么都不懂,恐会遭人笑话。我爹爹心疼我,怕我受人欺负,才许我男装进书院,也不会坏了闺誉。我在这里叫做范明,你可别叫我姐姐,当心露陷了。”
青棠颔首,范锡夕爱惜女儿,一怕她入京后无所依仗,又无人提点,才让明瑰跟傅衣凌学习京城风貌、官僚礼制,省的她日后分不清轻重,二又怕女儿不事女工,坏了闺阁名声,才令她换了男装打扮,也算是为了女儿用心良苦了。
范明瑰本就生的明艳,她又长青棠一岁,如今身量渐成,换了一身打扮,仔细瞧过去,已有俏公子的风流模样了。只见她面色如玉,唇红齿白,青棠吃吃一笑,道:“范家公子好,青棠这厢有礼了。”
那头有其他学生望过来,青棠向他们逐一打招呼,有一个梳着小辫子的青年男子,他冷冰冰瞧了青棠和范明瑰一眼,如今初夏,当下的士子学生们都穿着长衫,头上或戴郎素帽、或系着六角巾,唯他一人,编着满头的辫子。只见他两耳旁各垂下一缕鞭子,后脑的辫子全部盘于头顶,以五彩丝绦系之。这发式既不像蒙古人后脑剃发,也不同于当朝男子,他将辫子绾于头顶,实在怪异之至。青棠向他颔首微笑,那人眼皮略微一抬,又转过身去了。
“那是伊龄贺,蒙古人,他家里听说还是前朝皇室贵胄。”范明瑰轻声道:“他们家人都在这苏州城里哪儿也去不了。诶,他一举一动都有很多人盯着的,你不要和他乱说话,可知道了?”
前朝贵胄,霍青棠瞧着伊龄贺的背影,这人不同于江南士子们的清瘦文弱,明明年纪尚轻,却已经隐隐有了一副高大雄健身形,他的长臂将他身上的一件湛蓝澜衣撑起,宽阔的澜衣都被他穿成了合身的长袍。许是察觉到了有人在背后看他,伊龄贺猛一转身,正对上青棠的目光,他浓眉下的眼睛大而黑,青棠讷讷一笑,友好道:“你好,我是霍青棠。”
那人又不理她,反倒侧目瞧了范明瑰一眼,黑亮的大眼珠子微微闪烁,他抿起薄唇,终是一语不发转过身去了。伊龄贺这目光好生怪异,似乎......似乎带着些许期待,期待范明瑰?青棠转而去瞧明瑰,可咱们范家姑娘正在调试琴弦,对于霍青棠与伊龄贺这一章来回,她竟是连头也未曾抬过。
书院书阁的小楼上,飘来阵阵茶香,傅衣凌端上一杯茶给史侍郎,“如今这边都流行饮散茶了,过去的团茶也渐少了些,你试试,海州云雾。”
茶水泛出清幽的香气,史侍郎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又将茶杯放在面前的小几上,笑说了一句:“云台山上云雾茶,瑶台仙子海州游。”这一句的由来是因海州盛产美人,傅衣凌保养得当的脸上也浮出笑意,“不见空崖多寂寞,仙子采茶和羞走。”
语罢,两人皆是一笑。傅衣凌道:“来年开春即是会试,三郎如今学业如何了?”
史侍郎叹一口气,“我只担心他将个人得失看得太重,若是失了榜,反倒会误了自己的前程。”
傅衣凌微微一笑,移开了话题:“三郎的学业甚优,你也不必担心太过了。倒是听说圣上最近频频召闵大人夜谈,可是安南出了甚么变动?”
户部掌盐税收入、政府契约,永乐帝夜会户部尚书,即是要用钱,朝廷要用钱者,岂非要兴兵了。史纪冬作为户部侍郎,户部有无大笔支出他焉能不知?傅衣凌猜测圣上又要发兵安南,史侍郎却摇摇头,道:“蒙古人过了克鲁伦河,圣上打算再征北漠。”
蒙古人失去政权之时,并不死于社稷,也不行禅让礼,他们直接回了北边,奔向了他们最早的来处,原来的草原。这些年来,蒙古政权与大明朝的北疆沿线就未真正平息过。傅衣凌起身,站在小楼栏杆边,这里视线最好,能俯瞰整个寒山书院,连哪个学生躲懒藏在哪一棵树底下都能瞧清楚。
东南院角的一株皂角下,有两个学生正在那处斗蛐蛐儿,日头渐起,那两人也不嫌热,只管勾着头在小瓷罐里拨弄。外头有知了鸣蝉,那个穿天水碧锦袍的男孩子想是蹲得累了,他一把撩起长衫,径自在地上坐下了,露出脚踝上的白袜来。
书院的边角能瞧得清楚,此一举的得失却谁也瞧不清楚。傅衣凌移开目光,在阁楼的栏杆边来回踱步,复又定住脚步,问道:“朝廷打算派谁领兵?”
甜白盏里青绿的茶叶渐渐萎缩了,茶水也逐渐开始泛黄,小楼上五月的夏风吹进来,带着勃勃的生气。过了良久,方听见史纪冬回答:“圣上要亲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