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那是一场很长很长的梦魇。
仿佛陷入一片广袤又深邃的海洋之中,无数代表记忆碎片的鱼儿从自己身边川流游过,顾长离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触碰一二,紧接着涌入脑海的画面和声音却叫他下意识地按住太阳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张模糊不清的男女面容,顾长离不能分明地看出他们的外貌,却能够感受到深深的濡慕之情,与血脉相连的亲人一般无二。在这段记忆中,他的年纪似乎还很幼小,至多不过三四岁的模样——或许这就是记忆不明的重要原因。饶是如此,从那些琐碎而平凡的相处时光中,他依然体会到满满的爱意和眷念,以血缘为羁绊,世界上最为纯粹真挚的感情。
可惜的是,有关于这些的碎片实在太过稀少微薄,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般,闪烁着耀眼的虹色光芒,本身却不堪一击。
很快,孩子记忆中身处的环境便由狭小却充满阳光的屋宅变成了一个阴暗潮湿,还挤满了许多和他差不多年龄孩童的房间,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那对像是他父母的男女。
接下来所发生的故事,因为记录者稚嫩的年纪,惶恐不安的内心,懵懂不晓世事的眼眸而变得极为抽象扭曲——似乎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物都变得如同妖魔般面目狰狞。空气中弥漫着血液的腥臭气息,夹杂着孩童的尖叫,尖锐森冷的针头试管,脸上戴着白色面罩,目光冷漠的高个子“妖怪”,还有每一次被强制带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越来越少的小伙伴......
终于到了某一日,又一次打开房间的铁门,发出“哒哒”脚步声的妖怪随意地伸出手指向蜷缩在角落的他,那一瞬间心头突然涌起的惊恐害怕如同汹涌澎湃的潮\水一般将他淹没,可是他本身却没有任何反抗挣扎的能力。
不同于前几次用针\头和吊瓶输入体内疑惑是作为药品口服的那些奇怪东西,这次出现在孩子面前的是一管装在玻璃注射器中,剔透纯白似雪,极为漂亮的液体。如果不是先前几番如同地狱炙烤折磨的痛苦作为例子,也许孩子还会相当乐意把那漂亮的“饮料”喝下去。
然而不管他乐意不乐意,最终的结局还是只有一个——被固定在实验台上,木然空洞地眼神紧紧凝视着上方刺目耀眼的无影灯感受到冰冷锐利的针头戳破胳膊,注入让人浑身发麻颤抖的药液。
孩子原本以为先前数次实验后刀割火烧般的经历已经将他的意志打磨得无比坚定,他再也不会因为痛苦而动摇恐惧——这样天真愚蠢的念头很快就被残酷的现实所击破。
惨叫,惨叫,不断地惨叫......
再度回忆起那段光景的顾长离清楚分明地感受到四周的一切都蒙上艳丽的血光。一股从四肢百骸涌起,剧烈而不见尽头的痛楚将他卷入一道裹挟着数之不尽刀锋的漩涡之中,短短的一次呼吸间,他就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被成千上万的刀刃活活切割了无数次,而作为应激反应的痛苦抽搐和挣扎并不能减轻哪怕一丝一毫。孩子的四肢都被坚韧的皮带束缚固定在实验台的角落,这样的做法成功阻止了他自\残的行为,却也成倍成倍地增添了剧痛和绝望的蔓延。
【好疼.....好疼啊啊啊啊......】
完全丧失求生意志的孩子不停地抬起后脑勺狠狠撞击着铁质的实验台,妄图将自己撞晕或者撞死一了百了,可惜已经被剧烈的疼痛剥夺绝大多数体力的他除了使自己脑后再度多出一小道伤口之外,并没有造成其他多余的后果。
混混沌沌中,他似乎还听到萦绕在身侧,如同苍蝇般聒噪不休的烦人动静。
“又失败了吗?”
“果然直接注入血液是不行的吧,那些怪物的血液对于正常人而言就是单纯的毒\药罢了......”
“可是那位大人又要我们必须在期限内制造出能够让他满意的试验品,不用狠药的话怎么可能来得及!”
“就算是这样,这阵子的消耗品数量也太高了,一百多个撑过前面几次适格药品的孩子全都死得干净,就算是圣......咳,就算是那里也找不出更多优秀的实验素材,没了他们,难道要拿我们自己去做那些试验吗?!”
“够了!别吵了,你们快看试验品,他的反应有些不对!”
“心跳的速度提高了!”
“呼吸速率逐渐降低!!”
“他的血,他的血液颜色变淡了!”
“难道说成功了?!”
“我们真的成功制造出了一个“怪物”?!”
——————————————
“徒弟,徒弟你怎么了,快醒醒啊!”
梦境之外,被顾长离不断发出,如同梦呓般痛苦呻\吟惊醒的玄清当机立断地从识海之中现身,旋即无比震惊地发现自家乖徒弟的脸色苍白如雪,两颊泪痕斑斑,此时正不断地晃着脑袋,口中呢喃着带着哭腔的细弱语调。
“好疼......好疼啊......”
“!!!”
从来没有见过长离如此脆弱模样的玄清当场急了眼,他虽然并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的徒儿正在经历什么,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明白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很可能就是因为他如今的梦境。
他立刻使用传音打算把长离唤醒,奈何之前无往不利的“心灵沟通”偏生却是在紧要关头掉了链子,石沉大海般毫无反应;再接着就是各种清心咒醒神咒的简单道法,却仍旧没有半分奏效的迹象。
魂体状态下不能触碰实物的玄清即使瞪眼瞪得睚眦欲裂,可还是连帮顾长离擦拭额头上不断渗出,甚至打湿了其下枕头的汗珠这种小事都做不到。
前所未有的无力疲惫感涌上心头,玄清原本清亮明朗的双眸渐渐转为暗色血红,周身的气息也愈发压抑低沉,口中不断发出低沉却凄凉的惨笑之声。
“枉我自诩一代弄潮之人,修道三百载,得见大道,却终究难庇一人!天道不公,我徒何辜,缘何屡屡针对,欲置于死地?!”
三百余年,修什么道,成什么仙?!
修洞明天机之道,尚且化不清徒儿死劫;成无上金仙,也难破心结挂碍。
那孩子九\岁之时全村被屠,自己应天象变动算得此子于己有弟子之缘,因而赐下玉牌收他入门,除此之外,却也再无多加关注。
千里路遥,孤地难寻,小童幼狐,又该是历经如何艰辛困苦,才得以在三月之期内到达山门?其后又是聚灵体现,众妖觊觎,天下蠢动......饶是自己舍弃性命修为,最终也是这孩子凭着重重机关算计,凭着元婴之身在天劫之下与元凶同归于尽。
如果不是自己当初自作主张地把他引上这条道路,如果他从一开始便没有与自己相遇,以这孩子的品性能力,何愁不能过上更加快乐顺遂的一生?
自己这个做师傅的,口中说的漂亮,又有哪一次真正护得长离的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