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您……”
埃莉诺不打算多解释,只循着熟稔于心的路线,沿着复廊向云宫正中心走。
厨房熄火、奴仆和宦官不见踪影,叛军未至,云宫却血洗过似的清静。埃莉诺慢慢地登上了宫殿中轴线上的最高处。台阶尽头是一座古朴的宫殿,三面砌墙,朝山下的一面只以线条流丽的石柱支撑。
这就是王厅,是云宫最初的起源,也是艾斯皇帝迁都后建造的第一座殿堂。
埃莉诺脚步不停,从正中两根立柱间走进去。
大殿空荡荡的,中央的石王座便分外醒目。安东尼斯同样着全套朝服,甚至戴了皇冠,却依旧懒洋洋的,挨着一边扶手毫无坐相。见了埃莉诺,皇帝立即起身,含笑注视了她片刻,才走下王座的三级台阶,向她靠近。他的笑容令人目眩神迷,话语娓娓动听:“这才是我的皇后该有的样子。”
“只要神殿没有废除婚姻,你的皇后就依然是安娜。”
“但你还是穿上了皇后的朝服。”
埃莉诺温和地垂眸笑笑:“也是。”
安东尼斯眯起眼,将她的脸颊托起来:“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点都不害怕。”
“我应该害怕么?”
“还留在云宫的人,都恐惧至极,”他稍停顿,声音里笑意更浓,“我当然也不例外。”
埃莉诺盯住他:“我只相信前半句。”
“我是人,我当然也怕死。”安东尼斯加重了咬字,“但你真的毫无畏惧,我看得出来。即便你会死在这里、死在我之前,永远都不会见到被你骗到港口去的小骑士,你都不会感到一丝一毫的恐惧?”
埃莉诺一震。
“嗯?”
她眼睫飞快扇动着,半晌才哑声说:“因为还有令我更害怕的事。”
安东尼斯沉默须臾,双掌一击:“米哈尔。”
埃莉诺偏头望去,暗暗捉皇帝话中的小尾巴:这位云宫总管看上去也毫无惧意。确切说,她还没见过总管白净微胖的脸上露出微笑以外的神情。
视线再向下,她这才看见米哈尔手中捧着的东西:一顶放在天鹅绒软垫上的后冠。
“没有神官见证也无妨,”安东尼斯红艳的嘴唇一勾,“最后你还是我的,这样就好。”
埃莉诺以奥妙的神情注视了他片刻,才发问:“那么我该做什么?”
她异乎寻常的顺从姿态令安东尼斯困惑却也兴奋。他轻轻一拍手:“跪下。”
裙摆上的珍珠宝石硌得埃莉诺膝盖疼。她温顺地低头,视线却向侧掠。她看见安东尼斯取过后冠,米哈尔往后退,长袍下露出尖头靴,墨绿色的。
“阿默斯。”埃莉诺低声唤。
悦耳的轻笑在她耳边一滑而过,殿中骤然一片漆黑。但不知怎么,她看得很清楚。
一团无以名状的暗影将米哈尔吞了下去。
身影被吞噬后,总管才发出凄厉的哀嚎。他本就尖细的嗓音拔得越来越高,已然根本称不上是人类的声音。一边尖叫着,米哈尔一边在暗影中翻滚挣扎。无形无质的暗影如蛇,将猎物紧紧缠住,慢条斯理地收紧、再收紧。
骨头断裂的脆响、筋肉迸开流出血的水声、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和断续的哀嚎……一切都被阴影覆盖,埃莉诺看不到确切情状,但米哈尔无疑正被生生肢解分食。
因遗忘带来的麻木感骤然消退,她胃中翻腾,不由向后退了两步。
米哈尔终于再无声响。
这黑暗好像有半日长,但殿中烛火瞬息复燃,刚才的事不过须臾之间。
“什--”安东尼斯坐倒在地,剧烈咳嗽着半晌无法成句。他捂着嘴抬头看她,指缝间不断地有血渗出来,滴落他衣襟,染花了洁白的朝服。但他的眼里竟然有笑意:“原来如此……科穆宁果真……是被……诅咒的……”
他别开脸将口中鲜血吐尽,眨了眨眼,血水顺眼角淌下:“这样也好。”
“米哈尔究竟是……”埃莉诺反而惊疑起来。
“还是我来解释吧,”红眼睛的男人凭空出现,轻飘飘地在埃莉诺身边落地,一甩黑色长发,“名为米哈尔的这具躯体被魔物俯身支配,这家伙擅于操控物件,如果我没猜错,就是它维持皇帝早该死去的躯体继续存活。”
他舔了舔唇角,叹气:“然后我把他们都吃了。可惜余味不够好。”
“八年前开始……”埃莉诺没问下去。
安东尼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丧失生气,很快变得面无血色,双颊内陷,颧骨高得吓人,几乎就是个画皮骷髅。他的神智却清醒,甚至还有余裕低声笑:“元老院的那剂毒|药毁了一切,出卖灵魂?只要能将他们都杀了,灵魂算什么?”
“你就这么撑了八年?”
“差不多也到极限了,你没发现?我根本感觉不到痛意,上个月开始嗅觉也失灵了。”
埃莉诺想起了空中花园里的安东尼斯。他任由玫瑰勾破手指,轻嗅本该没有味道的玫瑰。还有他急不可耐的自杀行为……
安东尼斯深深吸了口气,可呼吸都让他备受折磨:“所以……你来见我,还怀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我真的很高兴。”
她平静地问:“现在你会怎么样?”
“契约在履行前失效,我的灵魂得救了,躯体却撑不住了。”他想笑,却再没了力气,喉间发出沙哑的喘气声,“给我个痛快吧,埃莉。”
安东尼斯以颤抖的手指解下腰间装饰用的匕首,向她一推。
埃莉诺将利器拾起,出鞘。是把锋锐的好刀,烛火都融不化刃面的森森寒光。她走到他面前,面沉如水。
安东尼斯抬头,眯缝着眼睛,费力地看清了阿默斯的样子。他发出更像干咳的笑声:“你果然一直记着我……这样很好……”顿了顿,他撑着地面将背脊挺直,微微浑浊的眼中映出山下狂舞的火焰--不知什么时候,东城的方向起火了。
在警报的钟声和骤然响起的喧嚣中,安东尼斯清了清嗓子,短暂地拿回了自己清亮又柔软的嗓音。他看着她:“科穆宁真是个奇怪的家族。毁坏理应守护之物,手刃本该爱惜之人,可竟然到现在才终于要死绝了!主父这般垂青我们,反而让我觉得亏待了那些正直且清白地灭亡的傻瓜们。”
“嗯,但好在现在这血脉终于要死绝了。”
安东尼斯弯了弯眼角:“我会在冥河对岸等你的。”
埃莉诺摇头:“不。”
他一呛,痛楚地揪住胸口:“为……什么?”
“我会失去灵魂,堕进谁都不知晓的黑暗中。”埃莉诺竟然微笑起来,“即便是死后,我们也再不会见面了,安东尼斯。”
安东尼斯嘴唇翕动着,良久才闭上眼。他的眼窝也深深凹了进去。
“来,亲亲我吧,埃莉,”他自顾自说着笑话,“用你的刀刃吻我。”
埃莉诺攥紧了匕首,一动不动。
“怎么?”安东尼斯突然慌神,“你……在犹豫什么?难道你还会……原谅我?廉价的同情心作祟?不,不要让我这样难看地死去……求你了……”
埃莉诺将匕首抵上他心脏的位置:“就这样?”
“这样就好。”
她仔细端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