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我自己来。”阿殷想了想,又将那套侍卫衣裳翻出来放到屏风后的浴桶边,道:“待会烦劳将换下来的衣衫洗洗,晾在屋里便可。饭菜先放着,姜汤若是到了,先拿给我喝,多谢。”
“小将军客气,小将军客气。”农妇依言退到屏风外,另找军士要热水木盆洗衣裳。
阿殷连着奔波数日,这回终于能沐浴了,瞧着那热气直冒的浴桶时,就连脑海中的昏沉都似乎轻了不少。褪尽衣衫,散开头发,修长的腿伸入桶中,温热的水蔓延上来,立时驱走了昨夜劳苦后的疲累。
她惬意的叹息一声,将整个人埋入浴桶。
浑身像是要散架了,这一趟铜瓦山走得甚是艰难,阿殷瞧着双腿,虽然累得发酸,好在没没肿起来,只是小腿和膝盖不知是磕在了那里,小小的两块淤青,过两天自然就能痊愈。她放心了,哗啦一声钻出水面,吸着蒸腾的热气,因受寒后头脑略微昏沉,倒有种飘然欲仙之感。
她勾唇笑了笑,乌黑的头发被水浸透,湿哒哒的垂在腻白圆润的肩头。
闭上眼睛,认认真真的将昨晚上山的路回想了一遍,对照下山时的路比了比,确信没有记错的,她才敢放松心神,就那么泡在浴桶里,享受温暖的浸润。恍恍惚惚之间农妇送了姜汤过来,阿殷喝完了,因为正泡在浴桶中,倒是出了身汗,身体为之松快。
出浴后擦净了水珠,外头饭菜已然备好,清清淡淡的倒合阿殷如今口味。
饭后睡了会儿,迷迷糊糊中被人叫醒,阿殷睁开眼,床边有人正在看他。
这会儿大概是晌午了,屋里头十分敞亮,阳光自窗户漏进来,能看到空中浮动的微小尘埃。他颀长挺拔的身影立在床边,已然恢复了往常的冷肃威仪模样,只是颇有疲色。
“殿下?”阿殷这一觉睡得迷迷糊糊,都有些神志不清了,还当自己是在梦里。
定王往后让开半步,道:“喝药。”
阿殷出门时并不曾带寝衣,此时穿了那套侍卫的衣衫将就着和衣而睡,倒也不怕什么。她也不用农妇过来搀扶,自己撑着坐起来,尚且潮湿的头发缕缕垂落在肩头,问到那苦涩的药味儿时犯了愁,眉头不自觉的皱起来了。
农妇的药碗已经送到了跟前,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若眼前换了是陶靖,阿殷必定要撒个娇,宁可撑两天自己熬过去,也不想喝药。哪怕要喝,也该讨两粒蜜糖或是蜜饯在旁边备着,待会儿压住那腥苦的味道。然而军营里显然没这些东西,阿殷原本就怕因病耽搁行程,哪还敢趁病犯娇气?
偷偷抬眼,定王就站在跟前,不辨表情。
阿殷心里咚咚的跳。她这一病,必定是给他拖后腿了,定王会不会生气?
心里又愁又愧,阿殷苦大仇深的盯着那碗汤药,心下一横,拿过碗咕嘟咕嘟便灌了下去。苦涩的汤药味道充斥在口中,她甚至连气都不敢换,丢下药碗,取过旁边的清水便漱口。这中间动作无比迅捷,仿佛刚喝进去的是□□,若不赶紧漱出来,便会蚀了唇舌似的。
定王在旁看着,微不可察的勾唇。
“好生休养,明日休息,后日再回凤翔。”他顿了顿,“我在斜对面,有事可来回禀。”
“遵命。”阿殷连忙答应,潮湿漆黑的头发披散在两肩,包裹着中间素净美丽的容颜。
定王不再逗留,走出门口,才吩咐外头的军士,“去寻些蜜饯送到这里。”
是夜因有蜜饯在手,阿殷很痛快的喝了药,晚间蒙头大睡,次日清晨起来,便觉得浑身轻松。军营中穿女子裙衫太惹眼,她依旧换回了侍卫的衣衫,遥遥听见远处军士们操练的声音,便是蠢蠢欲动。
她手边只有短刀,好在这军营里多的是兵器,阿殷选了把趁手的弯刀,瞧着外头有片安静的空地,便纵身跃入场中,开始练刀。
自来到西洲后,每日清晨练刀早已成了习惯,这些天耽搁了,加之昨日因病浑噩,此时阿殷霍霍抡开弯刀,只觉酣畅淋漓。
清晨的光洒满校场,定王站在窗边,目光扫过极远处正操练的军士,落在晨光下如玉燕般腾飞的女侍卫身上,心神却还停在梦境。
因连日劳累,昨天又跟夏青商议剿铜瓦山土匪的事,昨夜定王睡得格外沉,梦境便模糊而断续。梦里不知身在何处,有人站在他的身边,恍惚的梦中虽看不清她的脸,定王却万分确信,那是他的侍卫阿殷。
他不记得梦里的衣衫妆容,只记得她双臂环在他腰间,头枕在他胸膛,触感无比真实。
依稀记得她头发湿漉漉的披散在肩头,像是新出浴的模样,令人心中砰然。
定王这些年已经不怎么做梦了,即便有梦,也是年少时的模糊记忆和沙场朝堂,梦里他坚定的杀伐决断、挥剑厮杀,或激昂或悲痛,都是一个皇子隐藏着的人生。他没想到,他竟然会梦见一位姑娘,而且梦里的他,竟然会贪恋那双藤蔓般缠绕的手臂,甘愿被她依靠,想将她揉在怀里。
那种心境,是这么多年从不曾体尝过的柔情。
他竟会在梦里有柔情,还是对着贴身侍卫?
定王觉得这很荒谬。
纵然他确实欣赏她的容貌、气质与性情,会怜惜她的处境、赞赏她的志气,然而——铜瓦山下那片刻的假意拥抱,不过是为了瞒骗巡逻的山匪,她当时也只是应变做戏而已,她努力尽侍卫的本分,他却做这般荒谬的梦?
梦境颠倒,当真荒唐!
*
阿殷练完刀用完饭,没见定王召唤,便各处去转转。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练兵的校场,虎关练的是步兵,校场上刀枪与□□俱备,汉子们分队操练。
阿殷不好走上前去,远远的站着瞧,忽觉后面有脚步声,却是位十七八岁的郎君。
这张脸看着有些熟悉,阿殷想了想,昨天受寒后头脑昏沉,模模糊糊看到那位虎关都尉夏青,这人跟他长得倒是有些像,大概就是夏铮了。只是少年人风华正茂,脸型不像夏青那样方正,倒有点圆,英挺眉目嵌在中间,且身上带点沉静的书生气,便成上乘之姿——不过比起定王和陶秉兰,这容貌就显得略有点寡淡了。
阿殷前世并不曾见过夏铮,有些好奇的打量,那头夏铮看着她的打扮,便道:“陶侍卫?”
“夏校尉?”
夏铮显然十分诧异,“陶侍卫认得我?”
“昨日入营时曾见过夏都尉,便猜了出来。”阿殷和善的笑,暗暗觉得老话说的可真没错,果然人不可貌相。这位夏铮生得一副圆脸,加上气度沉静,看着就和气,若陌路相逢,她必定会以为这是个年轻的读书人。然而夏铮自十岁起就在军中,到如今七八年过去,已然升了校尉之职——
比起隋铁衣那等奇才,校尉的官是低了些,但跟其他军士相比,夏铮这般年纪任校尉,已是很出色的了。
夏铮啧啧称叹,“陶侍卫可真是好眼力,难怪定王殿下那般器重。只是……”
“家父是金匮都尉,一向与令尊交好,曾多次提过这虎关的事情,夸校尉年纪虽轻,本事却是不小。”
这般一解释,夏铮惊喜之下,当即笑了起来,“原来你是陶叔叔的千金!我也常听陶叔叔提过他膝下的龙凤胎,今日终于有缘相见,实为荣幸!”双手抱拳,神态中便多几分朗然与亲近,“听说你昨日受寒,可都好了?”
阿殷亦抱拳行礼,“都痊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