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前面那一连串不好的猜测很有可能中了一条:皇室越拉着她意味现在越需要她,在她已经明说自己无力出兵的情况下,表达需要她,那就只能是需要她的钱了。
果然还是哭穷来了啊……
虽然马上要破财,但以泉宫殿下倒不怎么心疼。
皇室的公主接受封号时,会得到明确的封地食邑,之后的一切用度都由封地的税收供养,但皇室穷了这许多年,地方都被大名们瓜分完了,正亲町天皇的诏书里不止给女王加了以泉宫的封号,还将整个上野藩国都划给了她作为封地。
她统御武藏国,是因为领了武藏守的官职,依靠血缘继承做了武藏的国司,而对于上野,之前一直都是挂在她弟弟光和名下的臣属之地,天皇的诏书虽然看似一张废纸,不过是把本来就属于她的地方写在了纸上,但世道嘛,求得就是个名正言顺。
昨天还担心弟弟和“儿子”各占一边四分五裂,今天就发现后顾之忧没了:上野现在是她私人财产,如果她现在突然死了,上野和武藏一样,都只能给儿子了。
虽然一切都只是猜测,也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死,但此时此刻,以泉宫殿下不由的有些心疼她那个傻逼弟弟了——昨个还有可能做领主呢,今天只能当穷光蛋了。
不过这样也好。
以泉宫坐在正厅的高位上,端起茶水不露声色的润了润嘴唇,这样光和就不用死了。
既然神明和妖怪都是真的,她也不会大言不惭的说什么她绝对不会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真有什么查无可查的咒杀法子能弄死她,那也只有认了。
为了这个万一,白玉其实不咸不淡的构想过不少种可能性,最后还曾苦中作乐的想过,若是真的中了万一,那光和怕是要给她陪葬了。
子嗣一般是第一继承人,也是理所当然的继承者,只要这个儿子的存在被钉成了“事实”,就算她留遗言要把一切留给傻逼弟弟也不管用,别家随便推出个“时野少主”,照样是可以开战的。
因为这份遗言本身就不公平——在有儿子的前提下,为什么会把财产给弟弟呢?
怎么能把财产给弟弟呢?!
也许城内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但前文有提,世道嘛,活得就是个名正言顺,儿子是杜撰的,只要背后人有心,死了一个还可以推另一个,对比子嗣,弟弟这个身份从一开始就意味着他不可能名正言顺了。
武藏国的民众能安稳的吃饱才不过五年左右,上野不再因饥饿妖祸死人,那是这两年才有的事情,与其让两者在不同的势力下占据武藏和上野,用连绵的冲突毁了她造就的一方乐土,不如直接接受这个“儿子”。
她和光和同父异母,在外人看来,血统天差地别,但她的“孩子”,不论如何确实是直系的血亲,皇室成员,承的是天照血脉。
大名们再瞎几把乱打,打皇族之前还是要脸的。
儿子是比弟弟更安定的大旗,有这么个傀儡顶在前面,时野家的家臣绝对能维系住东北这一片的安定。
而光和……
如果真的到了那种状况,他最好在动乱开始时就死掉,死的越轰轰烈烈人尽皆知越好,等全天下人都知道光和公子死了,也就没有人可以假借他的名号来征讨时野了。
虽然只是假想,但到底把他想死了,以泉宫一时愧疚,顺势计算了下光和公子的年纪,寻思着要么到时候多给他准备点嫁妆吧
不对,她放下茶壶仔细思考了一下:那种小傻逼真的会有人要吗?
结果没让她多等,当天傍晚,为了迎接天皇使臣封闭的大道还未开禁时,光和公子的侍从带着一封长信冲进了清冷的城门。
以泉宫对着信纸上斗大的两个墨疙瘩无语了半晌,十分惊讶的发现不止有人肯看上他,貌似还十分之中意——按理来说是他未来老丈人的乡绅表现的一百分的热情,甚至于提出了让自己的女儿上武藏来让她检选!
这是不是亲爹啊……
很好,以泉宫哼笑着扔开信纸,她的判断还是正常的,未来弟媳妇如何还不敢肯定,但从未来亲家的表现来看,与其说是看上了傻逼弟弟本人,不如说是看上了傻逼弟弟的身份。
她将天皇的诏书同弟弟的家书一起摆在桌面上,只觉得这两样东西在烦人程度上简直不相上下,所幸都赶在一起,不用跑两趟。
天皇下旨敕封,她怎么的也得去京都谢个恩,哪怕谢恩时人不到呢,钱总是要到的。
但这个谢恩时间也要把握好,表现的言出必应、太贴着皇室一定会引诸位大名戒备,还是等秋收完了出发,明年年关时能到京都就好,中间这小半年,不如就在治下巡视一番,顺便绕个路去相下弟媳妇……
两个月后,长长的队列收拾停当,时隔十八个月,新授敕封的以泉宫白玉殿下再次踏上了前往京都的征途,而因为那地方聚集的各种大阴阳师,滑头鬼不得不再次告别自己的公主。
这一日天气清凉,她们穿过两藩国界限时途径了一处小镇,因为并不匆忙,大队人马驻扎在了山谷的高地上,而以泉宫闲来无事换了身长衣,溜溜达达的逛街去了。
小镇上人少,集市也荒凉的不行,所幸山林里物资丰富,采来的小蘑菇也是可以买回家炖菜的。
以泉宫买了蘑菇又惋惜没有鸡,走了两步看到一个简陋的小摊子,棕黑色的藤筐丑盖了块白布,但白布上面,居然放了一架座钟。
卖东西的人脑袋上兜着一块黑布,看样子仿佛是睡熟了,以泉宫左右也不会贪了人家的东西不给钱,何况在荒郊野地见到机械产品确实很稀奇,便双手拿起钟表,放在耳边准备听听看。
哪知道熟悉的齿轮声没听到,因为到了整点,这台钟表居然突然报起了时来!
上层合住的小门刷的一下打开,而冲出来的、那个长得又像猫又像狮子的小玩偶嗷的就是一嗓子,直接喊的她一愣。
嗷一嗓子后,它喊的不是时刻,也不是音乐。
而是艾丽卡。
克斯莫罗·艾丽卡的,那个艾丽卡。
这年头的座钟块头大又沉的很,以泉宫突然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虽然神态还维持着体面,瞳孔却下意识收缩了起来,嗷完了的小狮子扭过身来准备缩回门洞里,但因为机械到底老旧了,鬃毛连接着的弹簧卡住了面板,猛地挤到了她拇指侧面的皮肉。
剧烈的疼痛袭上脑海,白玉轻轻呀了一声便放开了手。
在那格外缓慢的一刹那时间里,以泉宫半边脑子在惋惜,心说这么精巧的东西怕是要摔坏了,而另外半,边还因为“艾丽卡”这个音节处于一片空白。
刹那过后,从黑布底下伸出来的手稳稳地接住了钟表,解决了她惋惜的第一个问题。
而那只手的主人,放下钟表后轻轻掀下了脑袋上的黑布,在以泉宫震惊的眼神中,突然柔软又温和的笑了起来,动作自然的拉过她的手,将她泛起了血色的大拇指捧到唇边,张口轻轻的吮了吮。
“还疼吗,艾拉?”
——神情表现的再游刃有余,当他握住以泉宫的手时,指尖末端无力的冰凉和抑制不住的颤抖就已经出卖了他此刻真正的心情。
于是以泉宫不动声色的注视了他半晌之后,忽略了已经羞愤的想招人来打他的侍女,十分认真的开口问他说:“你的手为什么发抖?”
捧着她手的男人再次温和的笑了起来,暖棕色的眼睛充斥着让她觉得十分不妙的悲伤和爱意,和善的开了个玩笑。
“因为我害怕见到你流血啊。”
“是吗。”
男人的长相十分温和,温和的甚至过于软弱,要不是那双眼睛里充斥着足够悠久的岁月,他看起来似乎就是个稚气的青年。
但那双眼睛,以泉宫挣开他的手,轻轻曲起指尖,毫不温柔的点上他的眼睛,只觉得那两汪轻柔的棕色像是包了酒心的巧克力,外层多甜多软,内里就有多浓多烈。
他身上那种微妙的纵容感让白玉有些不舒服,但配上那双眼睛,却意外的让人非常想试着去……伤害他一下。
于是华服的公主慢慢放下手来,用一种十分冷淡的语气问说:“你说害怕见到我流血,是因为你上次见到我流血时,恰好是我死掉的时候吗?”
话音一落,她自己先愣住了,但有那么一瞬间,那个男人的神色甚至让白玉产生了自己正拿着一把刀划开他的心脏的错觉。
而下一秒,那片巧克力色甘之如饴的任由她捣碎一切,用一种庆幸和悲伤混合的包容,低笑着握住了她的手指。
以泉宫被那神情烫了一下,没有说话,一旁的侍女终于克制住了自己对于未知长相的恐惧,愤愤斥责道:“太放肆了!”
“你是哪里来的野人,胆敢这样冒犯殿下?!”
这个长着一副全然西式面孔的男人被叫做野人也不生气,他再次将公主的手执到唇边,行了个标准的吻手礼,接着看向她的眼睛,在一片湛然的蓝色中,再次向那位公主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家康。”
“泽田家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