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个非常尽责的医生。袁宁说:“那就麻烦江医生了。”
“哪里的话,”江医生心有余悸,“刚才若不是你把那人手里的刀弄掉,说不定我就再也不能拿起手术刀了。”
袁宁看着江医生坚定的神情,知道刚才的意外并没有动摇江医生对医生这个行业的信心,江医生依然会继续当医生——当个好医生。
袁宁和章修严跟着江医生回到第九医院,很快找到老先生所住的楼层。老先生姓放,已经快六十岁,并放在三楼。
袁宁刚走出楼梯口,就看见个老妇人从前面走来,心事重重,眼底带着泪。她手里拿着个老旧的食盒,看起来已经有点年头——和她身上所穿的衣服一样。老妇人穿着的是华东这边的传统衣饰,把脖子也包得严严实实,脑袋上还系着张方巾。这看起来像是乡下妇人的装扮,可若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她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连指甲的缝隙都没有半点脏污。
袁宁会注意到这老妇人,是因为老妇人身上也缠绕着一些黑色丝线。这些年来袁宁遇见过不少被黑色丝线缠绕的人,已经能简单区分这些黑色丝线之间的区别。像刚才那产妇家属身上那种张牙舞爪的,往往会对其他人造成比较大的威胁。
而眼前这老妇人不一样。这老妇人身上的黑色丝线几乎都是内收的,代表着这老妇人不会想去伤害别人——她会伤害的只有她自己。
章修严问:“怎么了?”
“没什么。”袁宁摇摇头。他是来见妈妈的养父的,不能再管别的事。而且一般来说这样的情况只有对方亲近的人才能化解,他一个外人贸然找上去也不会有什么用处。袁宁和章修严一块走到病房前,看了看病房号,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谁?进来吧!”里面传来一把苍老而疲惫的声音。
袁宁与章修严对视一眼,推开门走了进去。这是三人病房,有三张病床,不过另外两张病床正好空了,所以只有方老先生一个人住在里面。
方老先生并不是多和善的人,他的脸上满布着皱纹,脸皮绷得紧紧的,看得出他平时是个严肃的人。方老先生打量着袁宁和章修严一会儿,说道:“你是来看望秦老哥的吗?他刚转去别的病房了,这病房空气不好,他肺不行,得换个地儿,在四楼第二间。”他说得很熟练,像是已经习惯把另一个病人的去向告诉来访者。
袁宁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我是来找您的。”
方老先生一怔,又仔细地端详起袁宁来。袁宁长得有点像他妈妈,但又不完全像,方老先生眼神还是很利的,不一会儿就认了出来。他的唇哆嗦了一下,骂道:“她叫你来做什么?这么多年没个信,现在叫你来做什么?知道我现在摔了腿,叫你过来看我笑话?”
袁宁被方老先生满含怒火的视线退了一步,碰到了稳稳站在自己身后的章修严。他心中一定,咬了咬唇,说道:“不是妈妈不想给你捎信,而是妈妈……”
方老先生盯着袁宁。
“妈妈她已经不在了。”袁宁握了握拳。再一次提起这个事实,袁宁还是有点难过。他说道,“妈妈十二年前就不在了。妈妈以前和我说起过你们,可是我那时还小,后来又被别人收养了,所以一直没来找你们。”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方老先生不相信,“她才多少岁,怎么会不在了?你扯谎也要扯高明点,别扯这种一戳就破的蹩足谎话!”他都快六十岁了还好好地活着,他那不听话的女儿才三十多岁,怎么会不在了?
“是遇上了泥石流。”袁宁说,“当时爸爸和妈妈去镇上要课本,回来的路上正好碰上了,两个人都被埋在地下。等被人发现时已经救不活了……”
方老先生的手直哆嗦。
袁宁说:“我没有说谎。”他把父母的名字都报了出来,又将袁家的情况、袁家村的情况都给方老先生说了一遍。
说到这种程度,方老先生已经没法再怀疑。他的手在抖,嘴唇也在抖,看着袁宁那张与他妈妈有些相像的脸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死了吗?他和老伴一起养大的小女儿死了吗?他一直觉得这女儿不听话、一直觉得这女儿没良心,虽然他嘴里说着不让她回来,可她真回来了难道他还会不让她进门?
结果一嫁过去她就来信说条件很不好,工作很忙,抽不出时间也买不起票回来。好好的一个大学生,嫁到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去,连回家的车票都买不起了,他心里怎么能舒坦。他一封信都没回,当她最后一次打电话回来时他还骂她:“以后都不用回来了!还回来做什么?”
自那以后这女儿就再也没打电话回来,信也断了,一点音讯都没有了。他拉不下脸过来找人,也拉不下脸让人去打听,时间久了索性就当没养过这个女儿——到底不是亲生的,怎么能指望她念着骨肉亲情?
没想到那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没想到这女儿真的没办法再回来。
“我就说不能嫁去,”方老先生念叨着,脸上老泪纵横,“我就说不能嫁去那种地方。”
袁宁安静地站在一旁。
方老先生到底已经快六十岁,对生死已经看得很开。他的心情慢慢平复,仔细地打量着袁宁。他刚才注意到袁宁说他被人收养了。见袁宁看着健健康康的,方老先生才稍稍放心。他看向一旁的章修严,这年轻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身上有种许多中年人都不一定有的气度。方老先生疑惑地问:“这是……?”
袁宁说:“这是我大哥。我被收养的时候,最先到车站接我的就是大哥和姐姐,他们都对我很好。”
方老先生点头,明白了。他知道袁宁没有说谎,若不是真心对袁宁好,这一看就不普通的年轻人怎么会亲自陪袁宁过来?
那就好,那就好。
至少女儿的孩子活得好好的。
“回去吧。”他听医生说了,有人出面替他出医药费。他知道他的两个儿子肯定不会来,还在想是谁垫付的,现在想来应该就是袁宁他们让人帮忙给的钱。是个有良心的孩子。方老先生说,“你们回去吧,我这边没问题的。前几天我没醒过来,现在我醒了,我有积蓄,你们不用担心。”
袁宁原以为方老先生会是个固执的人,没想到方老先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样的方老先生,怎么会和两个儿子闹翻?
方老先生仿佛看出了袁宁的疑惑,拍拍病床前的凳子,说道:“坐吧,坐下来聊一下,聊完你们就回去。”
袁宁依言坐下,听方老先生说出矛盾所在。原来方老先生老伴去世后,方老先生遇见了少年时曾同甘共苦的初恋情人,对付年纪大了,没有儿女,在市区给人当保姆,累出了一身病。正巧长子把对方雇到家里当保姆,方老先生和她相认了,两个人就想相互照顾过一辈子。
可两个儿子都不认同,和他吵翻了,说他们妈妈才去了没几年,他就耐不住寂寞找个女人回家。
两个儿子的反对非常激烈,还辱骂起他的初恋来,说他的初恋是乡下人、泥腿子,一股子土味。一把年纪不结婚,没有孩子,一身病痛,还不害臊地勾引人。这些话是人说的吗?他又花不着他们的钱,即便再结一次婚又碍着他们什么了?
两边谁都不让步,也就成了如今这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
方老爷子说:“是我对不起阿芳,是我耽误了她,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他叹了口气,“我太没用了,不仅没办法给她一个名分,还让她平白无故地遭受这些辱骂。”
袁宁明白了。老人也会寂寞,所以很多丧偶老人都想找个“老来伴”。比起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忙的儿女,“老来伴”会有更多时间陪伴着他们。可是这样的事情儿女往往很难接受,毕竟人到老年,儿女大多都成年了,要他们在这种年纪接受一个后妈后爸——要他们因为这种事被街坊邻里指指点点,他们肯定是不乐意的。
袁宁蓦然想到刚才离开的老妇人。他愣了一下,说道:“如果姥姥在天上能看见的话,也会希望你能有人陪着的吧?”
方老先生听着袁宁顺溜的称呼,不由睨了袁宁一眼。想到去世的老伴,方老先生也有些难过。他是少年时被扔去乡下长大的,所以才会与初恋相恋,后来回了城就是父母包办的婚姻了。一开始他和老伴也处不好,后来在摩擦中渐渐喜欢上了对方,一辈子也算过得和和美美。
他在婚姻之中是忠诚的,对去世老伴的感情也是真实的。那么为什么他在老伴去世几年之后找一个“老来伴”作陪,两个儿子就无法接受呢?
方老先生顿了顿,也改了称呼:“可是你舅舅他们不这么想。”
袁宁说:“不如这样,等您的腿脚养好了我就过来接您——或者我们直接用车接您和那位奶奶到北边去。”不等方老先生拒绝,袁宁就接着往下游说,“我在那边有个小牧场,后面连着一大片森林。您在这方面是专业的,可以帮我把把关。活儿有工人会干,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您和那位奶奶到了那边就不会有人再说三道四——既然您对那位奶奶于心有愧,那就和她到那边安安稳稳地生活几年。我相信舅舅他们总会想明白的。”
方老先生陷入沉默。
章修严开口说:“希望您好好考虑一下袁宁的提议。不要担心别的问题,到了那边您就会知道牧场的生活非常便利,有现成的房屋、现成的食材,周围也有一些村庄。那边的县中心迁移之后离得也近,连走路都能在半小时内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