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〇)
彼时,我愣了半晌,内心熊熊涌起一股远处逢亲的感动。
本以为自从师父仙去,在下便要成为一只失根的浮萍,孤伶伶地于这世间沉浮漂荡,从此再无亲故,亦不知有何处依归,岂料今日竟生生冒了位师兄出来!
在下将师父当成了自己的亲人长辈,如此师哥便好比兄长,我一时觉得找到家人了,不由得热泪盈眶,朝黑衣人激动地喊了声师兄,然后张开双臂感动地朝他扑去,想来一个亲情式的拥抱。
碰硄!
………
这位据说才刚出炉很新鲜还热腾腾的同门师兄,竟然猛然闪身,毫不犹豫地躲过我感人的拥抱,让在下直接去撞他身后的门板……
(三一一)
我将自己从门板上拔出来,揉捏著险些青成乔巴的鼻子,心里委曲的同时还要立在一旁听师兄讲一些要庄重要矜持的训话,越听越别扭,于是打断了他:「我又不是什么深闺的小娘子呢,那般拘束是要干什么?」
新师兄闻言蹙起眉盯着我瞧,眼神中变来变去地着实令人费解。
良久,他轻叹了一口气,状似十分无奈道:「……你若坚持如此说,那便罢了罢。」
我:「……???」
……真是莫名其妙。
(三一二)
其实前面那首荒腔走板、被我们拿来当作通关密语的打油诗,是由在下那贪杯的师父所改编的,他最爱在月下饮酒,每每饮至微醺便会反复吟唱此诗,尔后哈哈大笑,将坛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颇为自得其乐。
(三一三)
行笔至此,似乎应该稍开篇幅讲讲在下的师门了。
在这世界上,有一种人特别热衷于「双重身分」这门生活艺术,不知该说幸与不幸,我门派的开山始祖便属其中之一。
当其它同好正忙着穿起紧身衣四处当英雄拯救世界的时候,我派的开山始祖却偏好蒙起脸来四处当廖添丁劫富济贫,并誓言将这门行当钻研至极致——而他也的确大有所成。
有了祖师爷奠定的基础加持,我门一派传至第三代——也就是在下师尊的时候,被彻底发扬光大,名声之响亮,在武林之中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据说凡系我派三代掌门(也就是在下口中的师父)看中的目标,任它外头围绕的是何种的铜墙铁壁、奇门八阵、抑或是陷阱机关,他就是有办法跨得过、破得了;他来去无踪,从没人成功地困住过他,他的长相,听说直至他退休归山,都还没人能打听出来。师父他成就了江湖上一则不朽的传奇,就算自他老人家退隐时起以迄今日为止已有匆匆数十载岁月过去,但他光芒万丈的事迹仍旧被一年年传了下来,至今尚不时有人提起:
遥想当年,曾有一郎,轻功绝顶、武艺非凡,视机关为无物,履高墙如平地,天下珍宝,尽皆于其囊中……
(三一四)
够威吧?
威完再让我们继续说回忆故事吧。
(三一五)
彼时,于在下莫名地被师兄训了一顿,又莫名地被他放弃之后,我和他终于有机会坐下来促膝长谈,增进一下对彼此的了解。
师兄当时表示,他几日前在一家小茶摊子碰上白玉堂,彼时他手里正把玩着我的那块羊脂玉佩,师兄立即认出它正是师父那组四枚玉佩当中的最后一枚,心下生疑,因此一路跟到了卢家庄,潜伏其中,进而得知白玉堂盗宝剑、玉佩与展昭斗气之事,也得知白玉堂将偷来的东西都藏在岛上近西竹林侧的连环窟内。他刚将连还窟探的七七八八,正想着该如何处理之时,我就上门了,自称是玉佩的主人,还轻易给人家拘在这螺狮轩里。
「轻功、破阵,这两样是本门基本的功夫,怎么,师父一点儿都没教给你吗?」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
所幸这师兄看来也是个好人,见他同门面有尴尬便止住了口未再深问,改问起我拜师学艺的经过,最后才说到山上那冢我为师父简单立起的无字坟坵。
我从四年多前的那个冬日,被师父从一片茫雪的山中捡起时说起,娓娓道出师徒间仅仅一年多的缘分,一路讲到师父突然仙去的那一日——师父走得很安详,直至最后,脸上仍留有一抹淡淡的慈祥浅笑。我的字丑,刻出来的木牌更显得弯扭不象话,为免给师父丢脸,让他老人家死后还让人指着墓碑讥笑,所以在那块被我拿来充当墓碑的木牌之上,我决定便留白不刻字了,这也是一种后现代风格嘛,很潮的,权当给他老人家赶流行了。
听到此处,师兄轻笑了一声,说师父本就随性,不为世俗礼教所拘束,他根本不会在意我们这些徒子徒孙究系如何捣鼓他的坟坵的,我这样做倒也无妨,就是让他跟云师兄看得手痒,一直想把空白填满。
只是,这位师兄这么说的同时,眼底却是微泛波潮,虽未见涙流,可其中满溢着许多怀念与不舍……或许,细究之下,还带上一点的懊悔与自责吧?
他墨黑的眸子里,被那内敛的点点波光映衬得有如夏日星河般闪耀,令人几欲迷坠其中。
(三一六)
之后,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没出声打扰他的情绪,直到桌旁那盏百瓣金花灯的灯芯哔噃炸出一朵烛花之后,才打断了这段闷长的沉默。
师兄眼中波光渐退,改染上一层迷离,他的目光好似跨越了我的身后、跨越了那条时间与空间的巨大鸿沟,往某个遥远而不可达的地方望去。
他缓缓同我说起一些我不知晓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