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许多年后的后来,唐娉婷都会觉得,那一刻的耿芝简直机智到了极点。
姽婳剑法越往后,其对施展者的要求也就越高,就连当时的唐娉婷都不敢说自己能在通天灵犀传承完毕后就学会灵犀通,更何况第七式长命女呢。
当时仅仅达到了筑基期的耿芝本来也应该完全不会的,最多施展出来也就有个花架子而已,然而她就敢这么坐在地上,把名为傲慢的东西展现了个十成十,对着姚婉兮笑盈盈问道,你猜啊,你猜我学会长命女了没有?
要是姚婉兮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再少那么一点,要是耿芝当时那种伪装出来的轻狂和自矜有那么一点点的心虚,她们便会都葬身南归这个无名的小客栈里——不,按照姚婉兮那么恶劣的性格,八成会大张旗鼓地把她们在这里厚葬,然后将这客栈夷为平地再建个碑,上书朱雀白虎埋骨处的吧?
然而以上假设都没发生。姚婉兮当真就被耿芝唬住了,立在门口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冷声问道:
“那只狐狸跟你说了什么,小朱雀?”
——天地良心,九尾狐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跟耿芝说,刚把一整式完整的剑法灌进耿芝脑子里就悄无声息地去阎王爷那里报道了。
都是姚婉兮造孽太多,自己心虚得很。
耿芝觉得自己的脑子在这一刻有点不太够用。一系列的想法在她脑中走马灯一样飞速掠过又一个个被快速否决,在外人看来只过了一瞬,然而对她来说,这么一个回答所用的需要思考的时间,比一个世纪都要长。在姚婉兮澎湃的妖力压迫下,她简直要想不起来自己姓甚名甚,更别提继续说些别的什么来糊弄这人了。
然而就在她们两相对峙,谁都不愿意先打破这个让人尴尬的僵局的时候,之前一直在耿芝怀里紧闭着眼睛的九尾狐,突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
“妙火莲华,雷神召来,以我血骨,请不动明王降琉璃光——”
那一瞬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以至于耿芝后来每每回忆起来的时候都要失神好久。
修行千年的大妖自爆内丹的时候,那必是要天生异象、地动山摇都是往轻里说的。然而她们之前从未遇到过这种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行径,敖因是死在耿芝剑下的,通天灵犀是禁制被破,一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生命力而死的,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耿芝和唐娉婷第一次接触真正意义上的大妖自爆内丹。
浓烈到了不祥地步的红光冲天而起,风里都隐隐带了血腥味,大地在悲鸣在震颤,本来晴朗的天空在这一瞬间阴沉得要滴下墨来,狂风席卷,风中的粉尘和落叶不停往人脸上拍打,刮出条条细小的血痕。
然而就是这么声势浩大的一次内丹自爆,这么骇人的威力,都只能堪堪破开姚婉兮的禁制,将处于风暴中心却分毫没有被伤到的耿芝和唐娉婷卷了出去,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禁制之外,唐娉婷一张千里遁地符拍下去的时候,隐约听得姚婉兮高声冷笑道:
“昆仑朱雀,你的先辈们的脸简直就要被你们两个只会逃跑的废物丢尽了!”
这句话真真诛心得很,生生将耿芝的脚步阻了一瞬,而就是这一瞬的功夫,对于姚婉兮来说,也十分宽裕了。
如果时间能够静止在这一刻,那将会是一个十分混乱的场面。姚婉兮未曾执扇的那只手幻化出巨大的鬼爪之影,血红得妖艳的鬼手从耿芝身后直直袭来,摆明了想要一爪掏心的样子,唐娉婷整个人都已经淹没在符咒的光芒里了,正从那里面伸出手,徒劳地想抓住耿芝带她走,然而耿芝就是被姚婉兮那句诛心之语生生阻碍了一下,便几乎要和唐娉婷伸出来的、想要带她走的手——
擦肩而过了。
几乎。
已经只剩一条尾巴了的九尾狐重重飞扑过来,正好挡在耿芝和姚婉兮之间,被那只血红的鬼爪直接击了个正着,胸口破出巨大的一个血窟窿,隐隐都能看到里面白森森的骨和肉色的脏腑了。
而正是九尾狐这么最后一下,让耿芝没入了那一点即将消失的光芒里,再一眨眼的功夫,最后一点传送阵的光芒,也消弭无影了。
此时,九尾狐那因为惯性而飞出去的身体,才刚刚砸到地面。
姚婉兮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揪住九尾狐的皮毛就狠狠往地上一掼,厉声喝问道:
“当年沈云裳跟你说了什么?!”
九尾狐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她生来就是妖,手上染过的血不知凡几,杀过的妖没有一千也要有八百了,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被昆仑找过麻烦。
等她跟沈云裳认识了之后,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
“因为你杀的都是有大罪之人啊。”端丽的朱雀星君持着青瓷的酒盏,浅浅饮了一口里面新取出来的清酒,笑道:
“你看,虽然你一直在说自己不是个好人,可是你下意识地也在从心底向善啊。”
是的,她的确是在从心底向善的。从恶贯满盈的江洋大盗,到yín□□女为乐的采花贼,从拐卖人口的拍花子,到那些持械行凶的小人,她手上沾过血,这位朱雀星君一打眼就能看出来,可是她身上罪业之轻,几近于无,沈云裳也不是眼瞎。
“你为什么会一心向善呢?”沈云裳喝尽了最后一口酒,将青瓷的浅口酒盏轻轻放在冰冷的石桌上:
“说来听听可好?”
她沉默了好久,久到换作任何一个外人都再也不会有沈云裳这样的耐心等下去的时候,才断断续续地开了口:
“我们妖族,生来认真修行,是要、是为了化人的。”
“我一直在想,如果都化了人,还和以前一样茹毛饮血、滥杀无辜,那化人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