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徙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清晨。朦胧中觉得被子无比暖和,吸了吸鼻子,满是松香温暖的香气。睁开眼瞧,是昏暗的木制房顶,才想起自己应是被救了。撑身坐起,头晕目眩地打量四周,见是在一张褐色的木床上,式样颇为古朴,床头上雕龙画凤,上了光亮的明漆。床前一盏昏黄的提灯,放在小巧的木几上,并一碗冷了的汤药。床前拢了暖炉,火光微弱,暖炉旁一把软椅,一个人坐在那里打盹,身上盖着绒衣。
人徙口渴得不住,便悄悄下床,走至屋中间的圆桌旁倒茶来喝。虽是冷的,也顾不得,连喝三碗,遂觉舒坦些。刚放下茶壶,一个男声惊了她一跳:“人徙姑——公子,不要喝冷茶,等小的去茶房拿热茶来。”
忙回了头看时,见是椅子上打盹的中年男子,慈眉善目,五官俊朗,声音温和。那人拿过茶壶就要出门,人徙忙道:“不必了,我已经喝过了。谢谢这位先生。敢问这位先生,你可是救我的大夫?”
印中一惊,遂笑道:“您怎么知道我是大夫?救您的不是小的,救您的是孙奶奶。”
人徙解了中衣,勾了嘴角也笑道:“身上的伤都被抹了药,更何况这布——”轻拍胸前,“已换了新的,再加上你身上都是药味,长得也像大夫。既知了我的底细,便把那公子去了罢。你可跟我讲讲,那孙奶奶,怎么会救了我?”
印中怔了一怔,着实觉得这孩子病着的柔弱模样跟如今判若两人。随即又笑了笑将孙氏救她一事盘托出,只说孙氏出于善心,其他只字未提。“小的名叫印中,是孙奶奶的侍从。孙奶奶吩咐,还得先叫您公子。不光为了您自己。这事要是皇上知道了,您是罪上加罪。还是欺君之罪。”
人徙边听边想,不由有些困惑。先看这人,比自己年长,又是先生,为何一句一个您字呢?这称呼未免也尊重过了些。而且叫公子就叫罢了,为何还是“先”叫呢?而且对自己如此恭敬,难道那孙奶奶就如此良善,救来的人都待若客人上宾不成?
“先生您不必自称小的,我应该是小的才对罢?而且先生若不问,我倒过意不去。我自小扮成男孩是娘吩咐的,说是为了——”“您不必说了,我已了了。还请人徙公子到床上休息,天未明,寒津津的,若又病重,便又是小的的不是。您看,窗外还下着雪呢。”
印中说着掀起床前棉帘,人徙探头一看,果然昏昏的天地如降棉絮,还夹着北风呼号,便顺从地爬上床,昏暗中看着印中提走了灯,端起茶盘和药碗出了门。床甚柔软,眼皮快要坠下时想起印中口中刚提到孙奶奶乃是当今圣上的乳母,又觉得甚不好意思起来,翻了两次身,才再次睡去。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屋内空无一人,掀窗帘往外看,见雪已停,天仍沉沉阴着。又将屋内环顾,下床进至内室,还是无人影,疑惑间觉得内急,急急出门寻出恭的地儿,一掀门帘便撞在一人身上,抬头见是一个丫鬟。
“公子您醒了?我去汇报印先生。”那丫鬟见她看守的人醒来,面有喜色,“印先生说您得先喝药,奴婢去给您端来。”
“等等。”人徙红了脸问清了茅房在何处,急急去了回时,见屋里多了一人。
“弟弟,你怎么样了?”那人穿鹅缎锦绣绒袄,花边棉绒百合裙,坐在人徙睡过的床上,手上拿着一只糊了一半四方纸风筝。
待人徙看清她的面容及听到她这一声调笑般的称呼后,全身紧张得动弹不得,低头看自己穿着破旧的中衣,想抓过床头的衣褂快快披上,又觉得不妥,连轻轻喘了几口气,才装作无事一般行了个礼,轻声道:“请娘娘安。不知娘娘来此,小生冒犯了。娘娘可是来寻孙奶奶?小生也未见过她。”
陈忆愣了愣笑道:“你怎么认得我?这下可不好了,恐是没得好玩了。”说完叹了口气,自顾自低了头不再言语。
人徙手脚冰凉地悄悄挪到床前,哆嗦着穿上自己的衣服,扣扣子的手直打颤。还未穿好,又听陈妃道:“你这身太薄。等我与孙奶奶说了,与你几件衣服罢。我衣服倒是有,只都是女孩穿的。”
人徙张了张口,复又闭上,低声道了谢,也想坐下,遂觉得不妥,只得站着,心中巴望那什么印先生赶快来。正紧张间,瞥见陈妃手中的风筝,不由问道:“娘娘拿这半个风筝做什么?”低了头仔细看了看,笑笑接着道:“这是谁糊的?哪家的娃娃?”
陈忆听到他说风筝,正想笑着答话,又听得他的嘲弄,哼了一声才道:“我糊的。”
人徙吓得不敢作声,半天才低声道:“娘娘不该用绵纸。”
陈忆抬眼看他:“是吗?那该用什么纸才得?”
人徙松了一口气答道:“宣纸才得。桑皮纸也罢,绢也罢。都是上好的。”
“你当真?”陈忆直起了身子接道,“怪不得我的老破呢。你等着,我叫人拿一匹宣纸来,我们糊好它可好?本想着让你去我宫里的,又怕奶奶说我胡闹,况且你这个身子,天冷乱跑不得。”
不等人徙答应,她便飞奔出门去了,顷刻便气喘吁吁携着一匹宣纸复又进得门来,边喘气去拿早搁在窗台上的糨糊碗边道:“想着丫鬟手脚还不如我灵便,还是亲自取了来。”
人徙看着她大雪天额上跑出的薄汗,对此娘娘的行事深为讶异。再仔细看去,大约是跑得急了,只见她杏眼含春,香腮带赤,鹅缎绒袄的毛领子紧紧系着,脖颈之白腻不在楼中最好的姑娘之下,脑中不知如何就想起那天在艮岳的所见来,赶紧低了头,不敢再看。
“你是怎么着?看着本娘娘动手,还不过来帮忙?”陈忆冲她叫道,已摸了一手糨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