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朝夕兼程的陈启宇将韩覃安顿在东明县城,即往东明县衙而去。唐牧既在此督河道,自然州府一级的地方官员们都在。他才莆一进大堂,便见唐牧坐在正中大案后,堂中两侧青一色的青绿官服乌纱,正中一条长凳上一个还戴着乌纱穿着七品官服的知县裤子褪在腿根,衙役们板子上下翻飞正在打他的屁股。
陈启宇见惯这种事情,绕到左侧行到案侧,拱拳叫道:“先生!”
唐牧回头,皱眉问道:“不过一两百里的路程,怎么两天才到?”
陈启宇自然不敢说他趁机在原武县替自己娶了房夫人,因此垂手并不言语。堂下板子打完了,那白发苍苍的老知县叫衙役们扶着摇摇晃晃站起来,扑通跪在地上。唐牧问道:“倪大人如今可知错了?”
倪知县摇头:“下官体恤爱民,不知错在何处。”
唐牧扔条令板下去:“那就接着打。”
倪知县六十多岁的老人了,方才二十板子已经打的两个屁股蛋子高肿,再打下去只怕要皮开肉绽,旁边荷泽知府忍不住出列说情:“总督大人,倪知县年老昏昧,还请大人宽恕他,赶出去就行了。”
唐牧前几天对着开封府一群贪官们笑眯眯柔言缓语,如今到了东明县,却对着这年老清廉的老官打起了板子,任是陈启宇跟了他三年多熟知他的行事作风,此时也忍不住有些看不过眼,轻言道:“先生就饶了这老知县吧!”
好死不死那倪知县见这么多人替他求情非但不服软,反而还倔起了脖子:“只要唐总督收回成命不淹我东明县,打死老夫人一人造福一方百姓,老夫死得其所。”
唐牧回头对坐在一侧太师椅上的王祎说道:“瞧瞧,他嘴还这样硬。也罢,大家跟着王大人去集结役夫,开库取银,到闸口泄洪。我再与倪知县好好谈一谈。”
他一到东明县就要开闸泄洪淹东明县,东明一淹,多少百姓要闹饥慌,荷泽的地方官员们自然不愿意。但是方才唐牧杀鸡给猴看,一顿板子打的地方官们哑口无言,乖乖跟着王祎一起去泄洪了。
待到所有人走完,唐牧才起身亲自去扶倪知县起身,伸手请道:“老大人,唐某今日要叨扰您府上一杯热水,不知可否?”
打一巴掌给颗糖,倪知县侧脸看了一眼这年级轻轻就学得一手老奸巨猾狐狸手段的河道总督,腹诽着一拐一拐领着唐牧与陈启宇到堂后内院,高声呼老妻:“去给总督大人烧杯热水沏茶。”
两人到内堂坐定,倪知县屁股疼的坐也坐不稳,偏他家连只好点的锦垫都没有。那素服竹钗的老妻实在看不过眼,将一床浆洗过千遍没了颜色的薄被拿出来垫在他屁股下面,转身出去了。
唐牧端着那茶沫满飘的茶看了一眼又放下,一手支在陈迹透黑的粗木八仙桌上侧身问倪知县:“老大人,唐某当着一府官员的面打了您的板子,您可是觉得唐某是个庸官。”
倪知县方才嚎的口干舌燥,颤危危端着茶碗抿了一口:“老夫可没有这么说。”
唐牧呵呵笑道:“您老人家就是这个意思。”
他习惯性端起茶碗看了一眼又放下:“可是我才到此地,才说了句要在东明县泄洪的话,您不问原由不去考量大局,大声嚷嚷起来引得县民们在府衙前聚众闹事,这还算小,若再影响到此地役夫叫他们也反起来,我这政令又该如何实施下去?”
倪知县重重砸下茶碗:“虽您是朝中大员我只是个七品官儿,可老夫直言,你这做法就不对。淹得我一县百姓,我这一县百姓没了一年的收成,明年吃什么?”
唐牧招呼陈启宇道:“倪大人屁股有伤坐不住,扶他到内间躺下,我到床前给他细说。”
陈启宇忙过来扶倪知县,倪知县一生的清官有些风骨,也不理这年轻三品大员此时给的糖,大大方方叫陈启宇扶着起身进内室躺到床上才道:“我要听听唐总督如何解释。”
唐牧坐在陈启宇搬来的椅子上,牵那略厚的唇轻轻一笑,娓娓言谈起来:“今年雨水成涝,从秦岭以北一直到长江下游,如此大的洪水从黄河中汹涌而下,只能疏而不能堵。要在何地疏,又在何地堵?若不在东明疏洪,洪水汹涌而下就要入淮河。淮河两岸亦是丰收季节,南直丰而天下丰,那是大历朝一年粮食最主要的供应地,洪水入南直,整个大历明年都要闹饥荒。你说是东明一年的饥荒重要还是大历一年的饥荒重要?”
倪知县仰脸看着帐帘许久,面上神色慢慢转寰,许久叹道:“朝庭给的赈灾银子太少太少,我们一县人熬不到明年青黄啊!”
唐牧起身一笑:“只要老大人能想通就好,银子唐某自会想办法。”
他起身自知县大衙出来,见陈启宇还跟着,回头吩咐道:“我还要在这里陪着王祎照应泄洪一事,你先回京去找俞阁老,把我的手信交给他。”
陈启宇接过信展开看了一眼,略带惊讶的抬头:“先生竟是要荐举王祎做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唐牧一笑:“让他先在御史的位置上把河南那一群贪官给我一一法办了,办完之后再想办法调他到工部,想办法叫内阁将河道总督议成常职,叫他继续监河道去,这是他的长项所在。”
陈启宇此时在恍然大悟,追上来笑问唐牧:“这么说开封一府地方官们家里借出的钱就不用还了?”
唐牧止步:“要还,自然要还。只要查着没事的都还。但是我看那地方沆瀣一气,没有一个好东西。”
陈启宇有新妇还在客栈中等着,接过书信急不可耐的跑了。
巩兆和陪着唐牧往悬河堤岸上去。他早陈启宇半天到这里,却是到如今才能在唐牧跟前说上一句话。他自怀中掏出韩覃所书那封书信奉给唐牧:“二爷,那日您从原琥县出发之后,老奴碰见原先在咱们府中做过表姑娘的韩姑娘……”
“谁?”
“原先在咱们府中假扮过柳姑娘的那位韩覃韩姑娘!”巩兆和重复道。
唐牧并不接信纸,只问道:“她在那里做什么?”
巩兆和回道:“她的丈夫名叫李书学,死在修筑圈堤的工事上。”
唐牧手有些迟疑并颤抖,缓缓抬起来接过信纸,那是他与王祎并地方官们在一起商议清漕一事时所乱划过的宣纸。他展开,内里是韩覃的笔迹。
他曾多少次圈着她的小手教她习字,一笔一画,他皆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她写道:
唐大人,奴家夫妻本为嘉定州深山乡野农户。
于这黄河也不过来往相渡的情份。
朝庭修堤有役夫,大人差使有治下。
奴家丈夫带病身,非役非此地乡民。
却无端遭大人驱使入漕工而丧命。
敢问唐大人,您曾经所言执力要护的国与民是什么,其中可有百姓,百姓中又可有奴家夫妇?
落款:韩覃
唐牧甩手折上信纸,回头厉声喝巩兆和:“为何不早报于我?”
巩兆和垂首不言,默立在侧。
三年时间,他几乎用脚步丈量完了从京城到太原府的一千多里路程,却依然没有找到她。而在六年之后,她猝不及防的乍然出现,留下一份信,信中字字泣血。
“李书学,他怎么了?”唐牧又问巩兆和。
巩兆和回道:“回二爷,李书学到圈堤上不久就抽了羊角疯,一抽下去再没有醒过来。”
唐牧胸腔一窒,或者在韩覃看来,是他害死了她的丈夫,才会书这样一份信叫巩兆和带来。他转身疾步往前走着,又问:“她可还在柏香镇?丧事如何办理的?”
巩兆和还未回答,就见唐牧已经迈开大步快跑起来:“快去备马,我们即刻赶往原武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