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桥与辅国公回来,天色已经蒙蒙亮,一缕熹光撕裂黑幕,照亮天地。
明秀、蓝玉乘坐马车等候在城外。
谢桥与她们汇合,太医、与押送物资的士兵也已到齐,正在等巡抚大人。
“小姐,您说朝廷临时委派谁为巡抚?千万别是尚书与侯爷!”明秀颇为担心,他们与小姐不对付,一路前行,怕节外生枝。
谢桥黛眉轻拧,安远侯如今说不出话,并不是合适的人选。
“来了!”明秀望向城门口,身着绯色官袍,骑马而来。
谢桥一眼看见后面的玉倾阑,与巡抚一同前行。
“他是西伯昌。”蓝玉凑在谢桥耳旁低语。
姬昌?
姬恒的二弟。
谢桥眸子微闪,姬恒的话在心里过一遍,他与卫韫是同僚,关系较亲近。
“今日来给你送行。”玉倾阑眉眼温润,清隽的面容在金芒下泛着玉石光泽。修长的手指上勾着一块玉符,清雅温和的说道:“我给你求的镇心符,你佩戴在身上,可保吉祥安泰。”说罢,亲自替她系在腰间。
谢桥抚摸着玉符,由坚润的白玉制成,玉符上篆刻“合明天帝日敕”几字。
“谢谢师兄。”谢桥收下他的心意。
“我便送你到这里。”玉倾阑秀雅的面容上,笑容浅淡,朝后退一步,眉宇间轻染离别的清愁,轻柔地说道:“此行,保重。”
谢桥点头,步上马车。
巡抚已到,队伍缓缓启程。
玉倾阑恭谨地对西伯昌道:“还望伯爷一路多加关照。”
西伯昌年逾中年,下颔留着美须,相貌堂堂,与姬恒有几分相似,一双沉静的眸子却闪烁着精睿的光芒。
“世子多虑,皇上已是嘱咐我要诸多关照容小姐,南阴百姓安危全系在她的身上。”西伯昌望一眼天色,谢桥的马车已经前行数里,策马挥鞭道:“世子请留步。”
一路南下,西伯昌倒也履行他之言,对谢桥颇多照顾。
“今夜我们暂且在驿站住下,明日午时便能到南阴。”西伯昌将谢桥安排在上好的房间里,上下打量着谢桥,他的大哥似乎对她并不死心,一心要娶回府中。可玉倾阑的态度,怕是难!
一路相处,多少了解谢桥的脾性。看似随和好说话,却有自己的底线原则。态度强硬有自己的见解,不好轻易拿捏。
“好,劳烦伯爷。”谢桥送走西伯昌,疲倦的倒在榻上。这四五日连续赶路,都未能好好睡一觉,浑身酸痛。
明秀替谢桥按揉腰背道:“日夜兼程,明日总算要到了。”目光暗淡,越靠近南阴,难民越多,还不知南阴是何景象:“郡王来此有数日,不知已经治理的如何?怕是不见多大成效,不然为何那么多难民?”
“明日便知了。”谢桥迷糊的说道,昏昏欲睡。
明秀替她披上一件外袍,悄悄退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被缓缓推开,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走进来。
谢桥躺在床上,倦怠地阖着双眼。似乎夜风有点冷,此时她整个人都卷裹着外袍,抱在胸前的手摸了摸,并没有摸到被褥,反而搭在身上的外袍滑落。这些时日的劳累她清瘦许多。红润的面容透着些许的苍白,映着眼下淡淡的乌青,显得格外疲惫憔悴。
似乎是察觉到了有人,谢桥缓缓掀开了眼睫,许是还未清醒的缘故,那双清亮的眸子里覆上一层薄薄的朦胧之色。见到屋子里的人,没有醒转过神来,拉扯着被子裹着翻身睡去。倏然,背脊僵直,缓缓的抬起头来,露出乌黑清亮的双眸,紧盯着秦蓦,睡意顿消:“真的是你!”
方才睡迷糊,隐隐绰绰只见一道黑影,以为在睡梦中。忽而,意识到不对。
“你怎得来了?”谢桥皱紧眉,驿站去往南阴即便骑快马也要几个时辰。
来看看你——
到嘴边,却成了:“公务。”
秦蓦坐在椅子上,银白的月光倾泻在他的身上,狭长锐利的眸子布满红色血丝,眼皮子因疲倦而耸拉着,双目黯然失去神采,墨色锦袍沾染着厚重灰尘,显见一路风尘仆仆的赶来。
谢桥皱了皱眉,那半夜里不睡觉,闯她屋子里作甚?
秦蓦疲倦的抬手揉了揉眼角,困意褪去,嗓音暗哑的说道:“你来这里作甚?”
谢桥瞪眼,这话该是她问吧?
“朝廷无人了?派你这女人来掺合爷们的事。还没有到南阴,你回京,不回住在这里等我一同回去。”秦蓦面容冷峻,剑眉紧蹙,听到这该死的女人没有安分守己的留在京城,跑到这里来搅合,心头怒起,她不知道这里危险?
留在门外的蓝星,听到主子冷梆梆的砸下这句话,忍不住在心里哀嚎。
听闻谢桥来这里的消息,抛下繁忙公务快马赶来堵人。
分明是关心她,到嘴里说出来却是噎死人不偿命的话!
女人怎么了?
谢桥冷笑一声:“你是爷们,瘟疫你治?”
卷起被子,背朝外,睡觉!
秦蓦一噎,瞪着眼站在原地盯着她,这女人不领情便罢了,偏不识好歹!
怒气丝丝自黑眸中渗出,转身欲走,不管她死活。走在门口脚步一顿,快步折回床榻边,躺倒她身旁。
床榻微微晃动,身边躺下个人。谢桥伸腿朝秦蓦踢去:“下去!”
秦蓦长腿一抬,将谢桥的腿稳当的夹在双腿间。触及她怒气腾腾,双颊绯红的模样,目光微微变幻。唇一抿,伸手将她脑袋按在枕头上,拉着被子盖在两个人身上:“睡觉。”
“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谢桥推搡他,仿佛泰山一般,纹丝不动。忍无可忍,伸手在他腰间掐拧一把,咬牙切齿道:“滚出去!”
秦蓦眼皮子不掀一下,哑声道:“别吵,我几天几夜不曾合眼。”
谢桥怔愣住,抽出自己的脚,冷声道:“去榻上。”
秦蓦抓着她的手,侧身面对她,眼底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芒,声音低哑醇厚,透着一丝危险:“再动手动脚,我可不敢保证,不对你做什么。”目光似有些火热,往下移动,落在她白皙细腻的脖子上,喉结微微滚动。
谢桥身子僵滞,一动不敢动。
秦蓦嘴角上扬,似乎对她的识时务感到愉悦。看着她干瞪眼的模样,一手撩开沾粘在她嘴角的青丝,倾身贴近她。
谢桥眼睛微微颤动,屏住呼吸往后仰去,可头枕在枕头上,退无可退。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面颊上,泛起一阵酥痒。
秦蓦漆黑的眸子一片幽深晦暗,缓缓的低头,薄唇几乎贴上她的红唇。
随着他的逼近,谢桥心跳如雷,侧头避开。
秦蓦轻笑一声,眼角眉梢透着淡淡的倦意,垂目落在二人握着的手上,掌心一片细腻柔软,令他不想放开。
十指相扣。
谢桥手指扭动、挣扎,沉声道:“松开!”
秦蓦静静地看着她,松开她的手,谢桥急急朝后退开,动作过大,脸颊擦过他的薄唇,心一沉,只见他舌尖舔过唇瓣,无声一笑,透着一丝邪魅,宛如泠泠夜色中绽放的彼岸花,诡谲妖冶。
屋中一片寂静。
夜风入袭,吹拂着床幔发出摩擦的声响。
谢桥背脊紧贴着墙壁,冰冷的墙壁令她渐渐冷静下来。横了他一眼,只见他躺回去微阖着眼,别过头去:“你到底想怎么样?”
“嗯?”秦蓦似漫不经心的回道。
谢桥一怔,迟疑的回头看去,秦蓦已经沉沉睡去,传出平稳均匀的呼吸声。
谢桥咬牙切齿,却拿他毫无办法。平复心头升腾的怒火,狠狠地踹他一脚,起身去旁边榻上去睡。
黑暗中,裹着外袍,谢桥睁开眼,半点睡意也无。屋子里静悄悄的,愤怒的心也跟着渐渐平复。头枕在手背上,视线落在秦蓦的身上,霎时想起兰阳的一番话。
不禁抿紧唇,没有军师在身旁,便显露原型了。
但是,他向来骄傲自大,目下无尘,能够放下身段去请教兰阳如何讨好女人,已经不易。
何况,兰阳的性子,定然会取笑他一番。
而他仍旧听从兰阳的指示行事。
平静如水的心里,却仿佛投入一口细碎的小石子,晃荡着丝丝涟漪。
熟睡中的秦蓦,似乎没有察觉到谢桥打量的视线,翻过身来面朝外。他面貌本就生的俊美非凡,寻常的时候双目锐利,面容冷峻,令人不可逼视。睡颜中的他,眉眼平和,面容舒展开来,显得清隽秀逸,格外温顺。
谢桥不免看的怔愣,极少见过这样平和的他。回过神来,想起他方才的举动,摇了摇头,闭目睡去,并未发觉秦蓦嘴角微微上扬。
晨空破晓,阳光徐徐从微开地窗棂洒进来。
谢桥缓缓地睁开眼,天色已经大亮。撑着手坐起身,微微一愣,她不知何时已经躺在床上,昨夜不是睡在榻上?
还是,昨晚一切都是梦?
会是梦么?
那样的真切!
“小姐,您醒了?”明秀端着水进来,看着谢桥古怪的目光中,透着一丝暧昧。
谢桥蹙眉,便听见明秀神秘兮兮的凑到她身前,小声的说道:“小姐,您昨儿怎得能留郡王在屋中?幸好是奴婢进来撞见他出去,若是旁人您的名声可就毁了。”顿了顿,脸上露出一抹甜腻的笑:“也不打紧,反正郡王绞尽脑汁要将您娶进府!”
谢桥无奈的斜睨她一眼,洗漱道:“八字还没有一撇。”
“小姐,奴婢不知道您在担忧什么。以目前的情况来看,郡王怕是最合适您的人。二夫人的侄儿虽是身家清白,但是你嫁给他,他能保护您吗?”明秀将秦蓦一点一滴的转变看在眼中,虽然成效甚微,但是他愿意为小姐所改变,至少证明他的心中看重。得夫婿看重,日后必定不会受委屈:“郡王是什么样的人,小姐比奴婢更清楚,他能做到这一步,说明他心中有您。再多的条条框框,也比不得这一点。”
谢桥静默不语。
明秀知晓她听进心里去了,继续又道:“霸道强势也无妨,将来无人欺压您。”
谢桥若有所思的看向明秀,拢了拢身上的裙摆,点头道:“既然郡王这么好,我便将秀儿送给他如何?”平缓地语气里透着一丝冷意。
“小姐,奴婢逾越了!”明秀面色一白,跪在地上。
“下不为例!”谢桥冷然道。
“是。”明秀张了张嘴,见谢桥面无表情,欲言又止。
洗漱完毕,谢桥与诸位太医一同用膳。方才走进偏厅,便瞧见秦蓦与西伯昌坐在一起。
“容小姐,燮郡王得知我们前来支援,赶来告知我们南阴如此的情况,你过来与他了解一番。”西伯昌含笑的招呼谢桥过去同坐。
谢桥不好婉拒,四方桌只剩下秦蓦身旁的那个位置。
“容小姐不想得知南阴的情况制定计划?”秦蓦声音微凉,仿佛他没有旁的心思,只是说公务!
谢桥只得坐在他的身旁。
秦蓦将一份酸枣糕推到她的面前,谢桥一怔,抬眼望去,秦蓦却是看都不曾看她,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举动一般。对西伯昌道:“如今有高烧的人,全部被隔离。我来之时,南阴县令只是将病症严重的隔离,并不曾送食物,生生将他们给饿死。”
“简直惨无人道!”西伯昌怒拍桌子,气得面色通红“此等人,枉为父母官!革职处置,算是轻罚!”
秦蓦面色冷沉,薄唇抿成一线,透着凌厉的弧度:“我来之前,开始爆发瘟疫,县令命人将病患活埋。大面积爆发的时候,方才采取隔离的措施。”
西伯昌面色沉郁,看向谢桥道:“我们即刻启程,途中你与燮郡王探讨对应之策。”
秦蓦淡扫她面前未动的早膳,疲惫的说道:“不急。我连夜赶路来,暂且休憩片刻。”
西伯昌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谢桥心中微微一动,抬眼看向他。只见秦蓦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薄唇,目光冷沉,将碗筷搁在桌子上,带着明秀回马车上。
秦蓦黑眸渐渐浓郁:“西伯昌,启程罢。”端起酸枣糕上了马车。
谢桥阖眼,懒怠看他一眼。
秦蓦并未在意,将糕点搁在她的面前:“填饱肚子,到南阴你喝水的功夫也没有。”
谢桥眼睫一颤,便听他又道:“怎么,你想要喂不成?”
谢桥狠瞪他一眼,不和自己的胃过不去,吃了两块糕点。
马车疾驰,烟尘滚滚,士兵押送物资紧随其后。
谢桥掀开帘子,略带凉意的微风拂面,掠过她绾好的发髻,一缕垂落在脖颈。极致的黑,耀眼的白,两相辉映下极为诱人。
秦蓦视线落在她的雪白的脖颈,手指来回轻抚着铺垫在马车上的滑腻的丝绸,渐渐出神。
谢桥却毫无所觉,伸出手感受着轻风从指缝中穿梭,远处白云、高山、洪湖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心胸也开阔,全然忘记马车内另一人。
渐渐地靠近南阴,难民或蹲或躺在官道上。甚至有的难民看见马车想要一哄而上,看见后面随性的士兵,慢慢退到路边,目光灼灼的盯着一车车运送而来的粮食。
秦蓦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包袱,扔在谢桥的身上。
谢桥一怔,打开包袱,里面一件男子所穿的青布长袍,疑惑不解的看向他。
秦蓦却已经甩帘下车。
蓝玉解释道:“这里的难民太多,为了争抢食物做出许多过激之事。您是女子容易成为他们争抢的对象,换上男装好行事。”
谢桥挑眉,专挑弱者下手。
换上长袍,刚刚合身。蓝玉替谢桥装扮一番,霎时成了文弱书生。
“虽是男子,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与女子有何区别?”谢桥愁眉苦脸,倒不如女装来的顺眼。
蓝玉面色一正,沉声道:“难民不对书生动手。”
谢桥心中大震,一时不是滋味。
……
走在荒凉的街道上,难民、死尸四处可见。
“家境好的都已经搬走,留下来的都是并不富裕的百姓。染上瘟疫的人,已经被关在城外一处荒废的宅里隔离。这些死去的人,怕都是生生饿死。”蓝玉边走边给谢桥介绍这里的情况。
谢桥脚步一顿,看向一处宅子,几个人正在挖树根充饥。
“这里已经有银子也买不到食物,每日里仅靠城外施粥度日。”蓝玉似乎有所感触,冷漠的眸子里,泛起水雾,想起她的家乡也是被洪水淹没,父母都在灾难中死去,她随着难民一道乞讨出来,几经周折,被主子选中。
谢桥继续前行,听到打闹声自巷子里传出来,走过去一看。便见几个难民围着一个孩子动手,目地是他手里巴掌大的一块饼。
“蓝玉……”
谢桥话未出口,蓝玉便拒绝了:“小姐,你给他们食物,非但帮不了他们,反而给自己招祸。若想要帮助他们,不如与郡王商议,增加施粥的份额。”
谢桥点了点头。
一路走下来,所见所闻,令她心情沉重。
她仿佛看见第二个清河村。
可清河村的村民却比他们幸运,并没有爆发瘟疫,加重灾情。
回到临时搭建的营帐中,谢桥迫不及待的去找秦蓦。秦蓦却不在营造中,询问侍卫,方才得知他去巡视堤坝。
谢桥匆匆赶过去,脚步一顿。只见秦蓦将袍摆扎进腰带里,卷起裤管,站在浑浊的河道里与人一道搬运泥沙。
脸颊上的汗水,在日光下散发着晶莹的光芒。
每一次的见面,都令她看见他不同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