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赐被林老爷子猝不及防的问题给呛得猛咳, 手抵在唇边,止不住地干咳。
林老爷子若有若无地看了他一眼,换言之:“你家里头现在怎么样了啊?”
许赐一怔, 呐呐道:“还好。”
林老爷子手下自顾自地下棋, 眼神倏而望向万里无云的右上空, 陷入了回忆。
压低音量慢慢说:“其实你父亲啊,当初倒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待人接物彬彬有礼,也尊敬长辈。”
许赐轻“嗯”。
没否定,也不算肯定。
“只可惜,他身为一个男人,却惯于心软了,优柔寡断左右摇摆, 害人终害己哪。”
许赐挪动棋子的指尖轻轻颤抖。
林老爷子回神, 状似无意地瞟了眼他抖动的手指尖。
无声一叹:“你也不用觉得难堪, 当年的事我也就是听我家那小子说过一些。”
林老爷子挪动一棋,慢慢道:“就是这几年来委屈你了。”
许赐霎时扬眸,恰好对上老爷子包罗万象遍含暖意的双眼。
他从没想到自己从不跟外人谈及的秘闻, 哪怕赵天辰等人他也从未提及的事,就如此被面前这位早已年近古稀、发色半白的老人给一语道破。
在异地他乡,掺杂着几许温暖。
林老爷子正欲继续说, 不知林落就从哪瞎蹦哒了进来, 冒出个头到棋盘上。
纳闷问:“老头子, 你都跟他说什么了, 怎么我感觉他都快被你欺负得哭了?”
她原本是在安心惬意地训练那小家伙,一个不留神再瞄来时,恰恰瞧见许赐泫然欲泣的侧脸,瞧着怪可怜的。
乖乖,这可就不行了嘞。
她爷爷的本事她清楚得很,倘若真不讲情面,那毒舌的功夫可是连她这种百炼金刚的脸皮都挨不过。
见她一来,许赐疾速低下头。
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瞬间的难堪。
林老爷子没好气地拍过林落窜出的头顶:“臭丫头哪那么多废话,到树底下一边凉快去。”
“可是这里就是树底了啊。”
“……”
林老爷子被她堵得吹胡子瞪眼:“去去去,别妨碍我们爷俩下棋,有事我自然会叫你。”
林落见她爷爷也不像是真的欺负许赐的样子,她安抚地拍了拍许赐肩膀。
“那啥,老头子敢欺负你的话,你别怕哈。直接告诉我就行,看我替你把他胡子拔光光,让他变成一个秃老头。”
林落做了个要伸手揪老头子胡子的动作。
“行了行了,我哪敢欺负他,滚吧。”
林老爷子摆手赶人。
得到了她爷爷的保证,林落这才麻溜地跑路了。
临走前还不忘再瞄一眼许赐,见他确实只面无表情而已,她也就放心地走了。
毕竟人是她带回的,怎么能让他平白无故受欺负。
被林落这一打搅,许赐心底压抑的沉重也散了几分,但面色仍不大好看。
林老爷子瞅瞅许赐的面皮,忽然也觉着自己的说法貌似不大厚道了,揭人伤疤这事,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不对。
哪怕他只是为了鼓励面前的年轻人。
林老爷子找话题道:“要不我老头子给你讲个小故事来听听?”
许赐点点头。
“从前啊,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一个少年和一个姑娘同在一所学校念书,那时候啊,那少年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欺负那个姑娘,想每天都见到她,然后去揪她的小辫子……”
许赐原本心不在焉的思绪也渐渐被这道浑厚沧桑的声音给拉回。
不难猜出,这故事里的少年和姑娘就是林老爷子和他妻子二人。
“那时候都还小,两人都还不懂喜欢是为何物,那少年也一直不明白自己对那姑娘的心意,就这么一直蹉跎耽搁了好几年。”
许赐听得入迷了,下意识接话:“然后呢?”
“然后啊,他有一天突然得知自己心爱的姑娘准备听从家里安排要出嫁了,你也知道,我们那个年代基本就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没现代这么开放自由了哟。”
“他当时心里的那个急呀,突然就恍然大悟了自己的心意,急急忙忙跑去她家,毫无意外,那个少年被直接赶出来了。”
“为什么会被赶?”
许赐不解问。
“因为没钱,穷啊,那个少年学历低,工作也不稳定,哪比得过那姑娘当时结婚对象的条件。人家是知识分子,更是老师身份,工作体面且稳定,生活来源也有保障,在当年可光荣了。”
“所以啊,那少年进那姑娘家大门不过片刻就被人用扫帚赶出,并放出狠话,等那少年几时有钱了再妄想娶老婆吧。”
许赐没生在那个贫穷的饥饿年代,家里条件也可谓是绝大多数普通人不可高攀的。
虽然他没能亲身经历,但从讲述者的字字句句,不难想象出当时那个少年由身到心燃起的无尽挫败。
风絮一吹,卷起繁密树叶沙沙作响,扬开些地面灰尘。
林老爷子揉了揉湿润的眼眶,声色低哑说:“眼底进沙子了啊。”
许赐低眸,并未言语。
他明白,这位看似表面强大的老人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倾泄的出口。
林老爷子待情绪缓和点后,继续道:“那少年不甘心啊,他不信命,于是他就托朋友去姑娘家偷偷摸摸给那姑娘带话,帮忙转达自己心意,看能不能将姑娘约出来聊聊。”
“那天夜里,那个少年便跟家里人借口说是为了跑生意,便没回家。一个人待在离那姑娘家不远的竹林等她,等了一日一夜也没等来那姑娘。”
话到这里,林老爷子声音渐渐哽咽,顿了数秒。
许赐的心也紧着沉落谷底,半晌才出声安慰:“或许,那姑娘没接到消息也不一定…”
林老爷子爬满皱纹的面庞忽然涌出一丝笑意,既惨淡而又幸福。
“不,那个姑娘来了,她第二天的半夜就来赴约了。”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夜里,天色阴暗,她踏着半轮月色跑进竹林,美得像是月下仙子下凡。身上就只背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包裹,见到我第一眼,她就只说了一句话。”
“她说,林故,我跟你走,无论贫穷富贵,我都跟你走。”
“当时我就想啊,这天上好大一块馅饼居然就砸我头上了,还是这么贤惠这么美好的姑娘。”
林老爷子说到这里,倒是颇为得意地冲许赐笑笑,有些幼稚地炫耀:“那姑娘是村里出了名的贤惠,人长得也水灵,十里八乡没几个人不夸赞,所以那户人家才主动降低门槛提亲的。”
“所以啊,我当时就暗暗发誓,自己将来一定要加倍对她好,努力挣钱好好养她,让她过上好日子。”
听到这里,许赐唇边也不自觉划开一抹笑意。
依稀可以想见当年那个青涩少年的凌云壮志与满腹雄心。
林老爷子继而话音一转,含了点苦涩:“可是啊,这世上哪有随随便便几句誓言就能轻而易举实现的事,我不逢时也不逢运,带着她也顶多就混了个温饱。”
“直到后来生了林落她爸,我们两为弥补当初的遗憾,不管多苦都坚持送他念完书,这样一来,日子就过得更加入不敷出了。”
“老婆子她一手绣活做得好,白天跟着我忙活,夜里挑灯做针线,等到白日再拿去镇里去换几个钱。”
“所幸林落她爸爸也争气,凭借自己的真本事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拼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但老婆子她的身子骨长年累月的劳累,开始渐渐衰败,还没来得及享清福,前些年就…”
话至这里,林老爷子渐渐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