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地驶向置地,远远已看见何啸天。他高而出众,鹤立鸡群。
「果然守时。」他愉快地坐上来。
宁儿不晌,把车驶向回家的路上。
「可否陪我吃中饭?」他像随口问。
「我答应阿姨回家,怕她担心。」
「打个电话回去。老人家是这样的。」
老人家?宁儿心中暗笑,看见雪曼,他恐怕要后悔讲了这样的话。
「我试试。」宁儿竟答应了。
她心中有跃跃欲试之感。他令人乐意亲近。他们在山顶的占美厨房午餐。
「不知道附近有这么好的餐厅。」她说。
「在香港,你不知道的好地方太多了,让我慢慢介绍给你。」他说。
「你又不在香港。」
「第星期回来一次,很方便。」她摇摇头。他大概这么随便讲话惯了,明知他不真心,不负责,她就放在一边。
「为什么住阿姨家?」
「陪她。姨丈去世不久。」
「哦——」他耸耸肩。「生老病死,任何人都逃不过的命运。」
「陪个老人家。是否很闷?」
又「老人家」?宁儿忍不住笑。
「不闷,很好。」她说。有捉狭的心。「我跟阿姨很合得来。」
「难怪你神情淡漠,没有强烈一点的喜怒哀乐,年轻人不该如此。」
「我个性如此。」
「我来改变你,令你快乐起来。」
「从来没说过自己不快乐。」
「我看得出。」他用手指指她眉心。「这是一种感觉,不必讲的。」
「你很霸道,很主观。」
「骄傲的男人都如此,我骄傲。」
「你是条件好,有骄傲的道理。」
「从不理条件,从小就是如此。」他慢慢地进餐,很享受的模样。
「何哲,何杰全不像你。」
「阿杰太外向热情,阿哲太深沉,什么都放在心中,我介乎他们之间。」
「不,你另树一格。」宁儿又笑。和他在一起又亲切又舒服。这么出色的成熟男人,附近的人都在羡慕地注视他们。
「我风流却不下流,女朋友虽多,我对她们每个人真心。我也负责。」
「那是一种我不能想象的情形。」
「为什么?」
「我喜欢专一,多情会惹祸。」
「四十八年了,我何曾惹过祸?每个女人离开时都开开心心,我善待她们。」他颇自傲。
「善待?那些女人不伤心?」
「伤心?怎么会?我仍爱她们,我们仍是朋友,」他笑,「你思想古肃狭窄。」
「错了,若我付出是真情,无论你怎么‘善待’我,我仍会伤心。这不是任何事物能代替,能补偿的。」
「不不不,你不懂,我从来不伤她们心,只爱她们。」他想一想。「或许你还太小,不明白,男女间相处是种艺术,艺术,你懂吗?艺术是不会伤心的。」
「我的思想比我年龄成熟很多。」她不服。
「不要和我比。你是阿哲的朋友。」
她下意识地皱眉。何哲的朋友?不是他?于是,她沉默下来,不想再讲更多的话。午后,她送他回家,就此道别。他并不是那么重视她的,是不是?何哲的朋友。他邀她午餐,只不过为早上轻微碰撞她的车而道歉而已。
「跟谁午餐?何哲?」雪曼愉快地问。宁儿随便点头。怎么大家都认为是何哲呢?
做完一些功课,她下楼陪雪曼喝下午茶。
「刚才我接到一个电话。「雪曼的眼睛发光,有着异样的兴奋。
「谁?谁打来的?」
「卡地亚。」雪曼神采极其动人。「他们接受了我的设计,并要我再寄些去。」
「太好了,」宁儿大喜,「我知道你一定行的,你有这方面的天才。」
「我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雪曼连讲三次,像个乐极忘形的小女孩。「我想不到会这样,真的。原来我是可以的。
「当然你是可以,不仅可以而且极优秀。」宁儿说:「你低估了自己。
「不,你不明白。以前我——曾失败过。「她脸上掠过奇异之色。
「失败?被人退稿?这算什么失败?「淡漠的宁儿也被感染得兴奋。「谁不在失败中长大?」
「不。我的不是这种失败,」她振作一下,笑容重现,「不提以前,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开心。」
「立刻再寄几幅去。」
「我不想寄旧的,想新设计几套更好的,珠宝也日新月异。」雪曼脸色绯红。
「明天就开始。」宁儿鼓励。「今晚我们庆祝,一定要庆祝。这是好的开始。」
「怎么庆祝?」雪曼眼巴巴的,真像孩子。
「请些朋友来。这么开心的事要与人分享,是卡地亚接受你的设计哦。」
「我没有朋友。」雪曼说:「别请陈汉。」
「为什么不要陈律师,他一定会来。」
「你打电话,我去吩咐厨房。」雪曼走开。
何哲在电话里声音颇犹豫。
「我——一定要来?」他问。
「你有事?」
「我约了爸爸,他明天回纽约。」他说。
「那么——可否也请他?」宁儿自作主张。她希望雪曼有热闹的庆祝会。
「我问他,请等一等。」
半分钟后,何哲回来,声音也开朗了。
「好。我们七点钟准时到。」他说。
宁儿又打给陈汉,他欣然应约。
这幢被称为山顶「最有气质」的屋子突然热闹起来,自陆学森去世后,还是第一次如此。
陈汉提早十分钟来,他还物地回家换衣,非常尊重。尤其雪曼的庆祝会,他巴不得以自己最好的形象出现。
七点整,门铃再响。
宁儿飞奔过去开门,什么事令她热烈起来?
何啸天跟何哲兄弟般站在那儿,一身潇洒便装的啸天,比儿子更光芒四射。
他把手上一束花递给宁儿。
「你的。」他微笑。
宁儿的笑容扩大,从不曾在她脸上出现过的强烈表情。
「谢谢。我会替你转送阿姨。」她很懂事。
带他们进客厅,介绍给陈汉。大家正在寒暄时,雪曼从楼上下来。
她穿一套白色的仙奴,线条简单明快,令她看来更年轻。
「阿姨来了,让我替你们介绍,」宁儿一心以何啸天为主,她拖着雪曼过来,「她是我‘老人家’阿姨雪曼,他是何啸天,何哲的父亲。」
雪曼呆怔一下,并没有跟何啸天打招呼。这是任何人初见他的反应,太出色的男人。
「雪——曼?」何啸天怔怔地望着雪曼。「我们以前见过面?」
「不。」雪曼摇摇头,轻声说。
她对陌生人从来都冷淡。
何啸天并没有放弃对她的注视,即使雪曼转向跟陈汉说话,他仍定定地望着雪曼,仿佛在研究什么。
五个人围着圆餐台,气氛并不热烈,也许是有人陌生人何啸天,所以雪曼比较沉默。
宁儿甚后悔,她不该把何啸天请来。她担心雪曼不高兴。
奇怪的是何啸天也很少说话,和他一贯的形象不合。
宁儿只能努力制造气氛,她把雪曼被卡地亚接受了她的设计一事宣布,大家一阵恭喜开心。何啸天突然问:
「你学珠宝设计的?」他望着雪曼。
「不。」雪曼依然冷淡。
「那么为什么投稿卡地亚?」
「兴趣,」宁儿抢着答,「阿姨这方面很有天才,我鼓励她。」
「从小的兴趣?」何啸天紧追着这个并不有趣的题目不放。这不是平日的他。
「不是。」雪曼皱眉。她答得很倔。
宁儿心头叹息。她错了,完全错了,这何啸天完全破坏了今夜的气氛,看来雪曼对他很不以为意。宁儿非常后悔。
陈汉倒很想跟何啸天结交,但是何啸天看来有点心神不属,注意力完全在雪曼身上,好几次陈汉问话他都听不到,这倒真引起了些尴尬。何哲把一切看在眼里,他是个很得体的年轻人。晚饭结束立刻拖着父亲回家。
「希望还有机会见到你。」何啸天握住雪曼的手。「我们以前没见过?」
雪曼脸色一沉,他只好放手告辞。
「何啸天是什么人?你知道吗?」宁儿不安地轻声问陈汉,并偷看一边的雪曼。
「一个成功的实业家。」陈汉说:「在商界颇有影响力,他最大的名气在外是风流。」
「何哲也这么说他父亲。」宁儿说。
雪曼没有表示任何意见,但她在听。
「但他不是坏人,」陈汉微笑,「他不是玩女人,而是真心跟她们谈恋爱,对她们极好,所以名声不坏。」
「可以这样吗?那众多女人不妒忌吃醋?」
「他极有办法,」陈汉看雪曼一眼,「他的女朋友遍布全世界,都是高贵又漂亮的女人,他极挑剔。」
「怎可能有这样的事?」
「我不知道,我不是他。」陈汉笑。「大家还说,他是义气好女。」
「为什么尽要谈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雪曼说。她并未指责宁儿冒失把他请来,却道出自己不满。「这人狂妄放肆。」
「对不起,阿姨。」
「不怪你,」雪曼笑起来,「谁知道何哲的父亲是那么一个人。」
又谈了一阵,陈汉也告辞离去。雪曼和宁儿回到楼上。
「对不起,我破坏了你庆祝会的气氛。」宁儿由衷地再说一次。
「让我们有机会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人。」雪曼说。
宁儿开车上学,远远看见何啸天站在草莓坡的出口等着。他等她。
「嗨。」见她停车,他立刻坐上来。「还以为你已离开。我等了半小时。」
「不是今天飞纽约?」
「取消了。」他开门见山地。「我想再见你的雪曼阿姨。」
「老人家也见?」她取笑。心中莫名其妙地不舒服。
「我觉得以前一定见过她,不过不刻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有点苦恼。「她是个极有魅力,极吸引人的美女。」
「我应该说什么?」
「什么都别说,听我倾诉。」他半开玩笑,「怎么不早说她如此年轻?「
「她并不等着我推销。」
「我担心自己对她神魂颠倒。」
「阿姨是严肃的人,不能接受你这种花花的不正经。」
「我再正经了没有,昨夜想了一夜。」
「想她?」她吓了一跳。
「不不,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有她给我的那种感觉,我兴奋得失眠。」
「抱歉。相信阿姨对你印象并不好。」
「看得出,昨夜她根本不理我,跟那陈汉却谈得很好。」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消息?」
「追女人我永远是独行侠,勇往直前。不会求助于你。」
「又等我?」
「我说不出。」他的神情像何杰那么稚气,「宁儿我突然又有恋爱的感觉。」
「单恋。」
「我们赌。世上没有追不到的女人。」
「太自信往往会是失败的主因。」
「看我的。从今天起,我长驻香港。」他豪气万千,「为她。」
「姨丈才死半年。」
「那又怎样?他若在世我也一样追。」
「你不觉得荒谬?」
「最荒谬的是我遇见了这种超水准的美女而不去追。」何啸天说。
「请三思。我不想惹麻烦。」宁儿有点烦恼。「昨夜不该请你。」
「这是缘,明白吗?」
「何先生,阿姨会怪我。」
「我的事自己担当,不会难为你小女孩。」
宁儿已尽力,只能闭口。
这几天上学放学她都不安,怕遇到那莫名其妙的何啸天。放学时,经过走廊,何哲也刚从课室里走出来。
「学校不大,却很难碰到你。」他说。
「我有车,你呢?」
「搭你便车。」他仿佛很开心。「爸爸去了南非,我又单独看家。」
「不是说长驻香港吗?」她冲口而出。
「他说的吗?」何哲意外。「南百是临时决定去,那儿有粒大钻石拍卖,他极喜欢。」
「他也做钻石生意?」
「不。大概是送给女朋友。」他笑。「那粒五十几卡的钻石叫‘爱之光’,粉红色的。」
「有他那样的条件才能真浪漫。」
何哲笑一笑,不置可否。
「那夜爸爸令我尴尬,他从来不是那样的人,那夜失态。」他提起。
「他是真性情,没人怪他。」
「我曾经想过,世上会不会有一个女人,能把爸爸制服,让他安定下来。」他说。
「江山易改。没有女人肯担当此大任。」
「爱情呢?」
「现代没有这么笨这么傻的爱情。」
「你对爱情的看法如何?」他问得颇老土。
「没有想过,不大相信。」
「但是以前为什么会有?那么动人那么美那么刻骨铭心的?」
「看了太多书和电影?」
「不。从小我相信爱情。」他居然这么说,「这是不是现代人情操修养太差?」
「我不懂这问题,但爱情是件费时失事的事,不能否认。」
「我对自己的信念很固执,很坚持。」
「你看来是。」宁儿笑了。「祝你找到一个懂爱情的女孩。」
「一定有的。一定。」何哲说。
车厢里很温馨恬适,两个年轻人的观点却不一致,看来并不影响友谊。
「雪曼——阿姨的陆先生是否有段动人的恋爱故事?他们是那个时代的人。」他突然问。
「一无所知。」她耸耸肩。
「你不好奇?」
「我很实在。我怕虚无缥缈的事,这往往带来痛苦。而我,只要平静的人生。」
「这不像你这年纪讲的话。」
「虽然我比你小五岁,可能我想得比你多。」她看他一眼。「你外表深沉难懂,你的眼睛很深奥,但你看来并不是这样的人。」
「不能因一个爱情观就定了我的型。」他摇头,「我的痛苦往往是想得太多。」
「你有痛苦?」她很诧异。
「谁没有?甚至有些与生俱来。」
她想了一阵,又笑起来。
「你的确很难懂,至少我不懂。」她说:「你看来有些矛盾。」
「也许。不过,我会慢慢解决自己的问题。」
「很奇怪,你们父子三人全然不同,可能有一个像母亲。」
「如果有一个,我相信是我。」他很有把握。「阿杰至少像爸爸,热情活泼。而我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情形,相信像她。」
「什么莫名其妙的情形?」
「相不相信我很小器?善妒?有些时候我又会钻牛角尖。」
「那又怎样?」
「不像爸爸。」他说:「母亲突然离开我们,相信与这些个性有关。」
「是。的确没女人能忍受你父亲的风流。」
「但是爸爸是好人。」
「有人已替他说过了。何啸天大名在外,陈汉律师知之甚详。」她笑。
「陈律师喜欢雪曼阿姨?」他敏感得很。
「不置评。这不关我事。」宁儿说。
「她一定不会喜欢他。」他突然肯定地说:「他没有那种气质。」
「什么气质?」
「那种——很微妙的,令女人动心,可以称之为恋爱气质。」说完,她脸红起来。
「恋爱气质?」她显得很开心。「或者吧!有人天生情种,有人一辈子不懂爱,也许你说的就是这些。不过,我可感觉不到。」
「可以感觉的。」他认真地说:「只要你专心一意注意那个人。」
「那么谁有?」
「雪曼阿姨?」
「不是何啸天先生?」
「我没去感觉过爸爸,他是父亲。」
「还有谁?」
「我感觉到你并非你自己说得那么实在,你也许有,还有——我。」
她沉默下来,他可是在暗示什么?
「欧洲有个交响乐团来,想不想听?」他问。
「雪曼阿姨一定喜欢,一起去?」她说?「不过只可以我们三个。」
「我明白。」他是喜悦的,看得出来。
她送他回草莓坡,然后独自回家。
雪曼居然不在家,很令人意外。
「陈律师接少奶走。」珠姐说:「少奶多出去走动是对的。」
「也有没有留话给我?」宁儿问。
「她会回来陪你晚餐,」珠姐笑,「少奶不知道多爱惜你。」
「难道你不惜我?」宁儿故意说。
「宁儿小姐,今天有人打电话找少奶,是男人,不是陈律师。」珠姐突然神秘地。
「是谁?」
「不知道。少奶听两句就收线,好象很生气的样子。」珠姐眨着眼。老工人的好处甚多,最大的毛病是多事。
何啸天?不,他不在香港。会是谁呢?一个令雪曼生气的男人?
宁儿莫名其妙地好奇起来。
雪曼回来时显得精神很好,很愉快。
「我到律师楼签字,」她说得轻描淡写,「我把监管律师楼的事委托给我,宁儿,以后你就代表我。」
「我?」宁儿意外,这是大责任。「阿姨,我不懂,而且没理由――我是说没资格。」
「我说你就是你。」雪曼在这方面极天真。「我无法面对陈汉提出那么多的正经事,公事,我头昏脑胀。」
宁儿想一想,点头。她是爽快的人。
「我学习。我尽力而为。」
「陈汉不送你回来?」宁儿又问。
「有司机接送。」雪曼说:「后天有个晚会,我答应让你做他的舞伴。」
「我?」宁儿意外。
「他请我,我不方便。」雪曼笑得有深意。「多认识些男性,多选择。」
「你不认为我太早?」
「早?当年我十八岁就嫁了。」雪曼说:「二十岁开始选,不早。」
「今天才跟何哲讨论过,我在感情上很实在,要肯定地抓在手心里,不虚无缥缈。」宁儿在雪曼面前渐渐多话。「我不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