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餐厅里,好的情调,好的声音,美味的食物都不能令蕙心情绪高些。她一直沉默着,若有所思,虽然有时也会微笑,却笑得心不在焉。
「为什么,沈。」柏奕凝视着她,他已这么深深地望着她好久好久了。他又说:「你怎么情绪低落至此?」
「哦——没有。」惹心又是微笑。「也许新接任,工作压力太重。」
「是吗?」柏奕不是傻瓜,他摇头。
柏奕说:「我觉得你似乎被一件事困扰看,很深很深的。」
蕙心的眼光一闪,她笑得很特别。
「你该说被一个人、一件事困扰得很深、很深。」她坦然地说。
因为她突然发觉,世界上实在没有任何人能代替斯年,即使相像如柏奕,但他仍是柏奕。而斯年——在她心中是永恒的。
「一个人?」他皱眉。
他当然知道是斯年,只是,他对自己很有信心。「你觉得——还有希望?」
「我不知道。」她摇头。
「对没有希望的人或事,冷静、理智的你也会让它纠缠一辈子?」他问。
「冷静、理智只是我的外表,」她不置可否,「内心里,我有自己也不知道的软弱。」
「还有固执。」他盯着她。
「是。我固执。」她又笑。
他沉思一阵,慢慢说:「沈,你知不知道这么做很傻?你也许一辈子就只能让自己投人事业,而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我知道。」她点点头。
「我对你,是百分之百的诚意,」他说,「女朋友我不少,却只限于女朋友,吃吃饭,上上夜总会,解一下寂寞的那些。而你——不同,我们在事业上、外型上、学问上、背景上都适合,在一起对大家有利,而且我非常、非常喜欢你,你——愿意考虑吗?」
他单刀直人,只是——他把爱情看得太轻。也许现代人原本如此?又或者他们那个阶层是必须这样讲条件的?还是——他的思想完全西化了?但是慧心不能接受,她的爱情观念根深蒂固,而且经过了六年的教训,她已知道生命中爱情对她是最重要的,也许别的女人不是,但,她是。
为爱情,她可以牺牲一切。
「我会考虑。」她淡淡地说。
她明知考虑的结果也一样,她不能接受他,不能接受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因为他们不是斯年。
「希望不要令我失望。」他轻轻握一握她的手。
她微笑一下,算是答应。
「斯年下午有电话来,电话之前也送来了礼物。」她说。
「山长水远的礼物——是什么?」他很感兴趣。
「风里百合。」她说。
她说这四个字时,脸上的阳光一闪而逝。
「风里百合?是什么?一种百合花?」他问。
「是生长在比利时的一种草,经得起风吹雨打,经得起时间、霜雪的考验,要六至七年之后才开一种很小、很小的白色花朵,形状像百合。」她解释着说。
「有这样的一种植物?我从来没有听过,」他疑惑地摇摇头,「不过——它听来很美。」
「它是比利时的特产,不是听来很美,而是它本身的意义很美。」她说。
「斯年在哪里找到的?」他问。
「他住的后院,」她笑得好满足,「六年前我带了一小株回来,我发觉它除了在比利时,原来在香港也能繁殖、生长,而我的那些——已快到开花的时节了。」
「希望开花时能让我看到。」他说。眼中光芒很特别、很难懂,他——在想什么?
「可以。」她笑。「不过我也没有看过开花。」
「可以一起看?」他在试探吗?
「可以。」她大方地。
一起看花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她还可以约费烈夫妇、家瑞夫妇,这花实在特别,尤其对她的意义更特别。
汤送了上来,他们慢慢享用着。
「斯年说了些什么?」他突然问。
「你想知道?」她很意外,他不该问这样的话,是不是?他们之间的感情还没有到他该表现嫉妒的程度。
「也许我不该问,但我好奇,」他坦白得可爱,他实在也是少有的好条件男士,「斯年的一切都对我有直接影响,对不对。」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恭喜我。」她想也不想地说。
「他没说回不回来?」他意外地。
「没有。他不必说,」她笑,「说实话,他回来与否,我觉得并不那么重要。」
「什么才重要?」他反间。
「我回答不出,」她摇头,「我有个感觉,今生今世我可能得不到他实质上的一切,但我并不介意,只要他给我希望。」
「希望?」他不能置信。「只是希望?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你就能满足?」
她垂下头,又立刻抬起来。
「我有选择的余地吗?」她苦笑。
「唉!你太固执了,你固执得近乎傻、近乎痴,」他
摇头叹息,「你的外表和你的人完全不同。」
「我说过看人不可以只看外表,」她笑,「我的里外并不一致,你何尝不是?斯年又何尝不是?」
「这么说——我大概是没什么希望了。」他笑起来。「我开始明白你的意恩。」
「我说过我会考虑。」她认真地。
他凝视她半晌,摇摇头。
「我相信考不考虑,结果都是一样的。」他是了解她的。
她沉默。
「我该说——抱歉吗?」过了好久,她才说。
「抱歉什么?你不能接受我?」他笑。「又不是你的错,更不是我的错,对不对?我们认识得太迟了,如果六年之年前认识你,说不定没有斯年呢广
她想一想,也笑了起来。
「我喜欢你的骄傲。」她由衷地。
「我当然对自己骄傲,而且有自信,」他肯定地说,「我若与斯年同时认识你,我不会输给他。」
她微笑着思索,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如果同时认识他们,她会选择谁?
几乎是立刻,答案就出来了,是斯年,仍是斯年。斯年是一个令人一看就永难忘怀的男人,他对她是永恒珠。
斯年——是永恒的。
「怎么?不说话是否不以为然厂柏奕追问。
「当然不是,我只觉得这问题很有趣,而且答案是任何人都不能肯定的。」她说。
事巳至此,她不能伤他,他只是追求她的另人,对不对?他对她不重要,他不是斯年。
「很好。我喜欢你这话的公平。」他开心地。
其实她没有讲真话,但是能让对方开心,一点点假话又不伤大雅,也不为过。
「我原是公平的人。」她笑。
「不,我觉得你对自己不公平。」他摇头。
「怎么会,我并不讨厌自己。」她不以为然。
「至少在感情上,」他说,「这段日子的冷眼旁观,我觉得你在感情上把自己绑死了,一点也不能放松。其实这很不对,你越是紧张,可能结果越是不如你愿。」
她皱眉,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你一定听过‘无心插柳’这句话,对不对?」他竟然会引用中国成语。「你为什么不放松自己,试试看这么做呢?或许——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她心中一亮,会吗?无心插柳?
「你的提议很好,我会试着做。」她兴奋起来。「我是钻进牛角尖了,我怎么从来都没想到这点?」
「这叫当局者迷。」他又说了一句成语。
「喂!柏奕,我发觉近来你的中文进步神速啊!」她半开玩笑地。
「当然,我有个非常尽责的中文老师,是个很漂亮、很年轻的女孩子。」他眨眨眼。
「哦!你也懂得近水楼台吗?」她故意地。
「我当然‘先得月’啦!」他大笑。「那是我一个同事的妹妹,香港大学刚毕业。」
「好条件啊!」她是放松了自己吧!
「对她,我没有像对你一样的一见钟情。」他半真半假地笑。「她缺少你的好气质。」
「可以慢慢培养,她还年轻。」慧心说。
「希望如此。」他笑。「但气质天生,后天强求是没有用的,我并不苛求。」
「那就好,希望能早日听到你们的喜讯。」她笑。对柏奕,她是完全放心的。
「明天就可以宣布,」他不以为意地,「你对我就好像我对她,我等你点头,她却等我点头,明白吗?」
「还不点头?你等什么?」她叫。
「等今夜的晚餐,」他坦白地,「失意于你,我就会对她点头,这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真不得了,你的中文就快比我好了。」她笑。是真正愉快的笑,为一个朋友。
「我是中国人啊!」他叫道。突然停了下来,他愣愣地望着她。「沈,我喜欢你这种带着阳光的笑容,我第一次在你脸上看到,啊!我明白了,这就是你最动人之处,对了、对了,当年你是如此吸引斯年的吗?」
羞心呆住了,她脸上有带着阳光的笑容?似曾相识的一句话,啊——六年前斯年说的。
她的笑容里,终于再现阳光!阳光。
除了斯年的电话激起了羞心心中的涟椅外,「风里百合」也带给她一个希望,可是——就像闪电一样,只是一瞬即过,天空又是一大片黑暗。
斯年的消息又中断了。
他说会再打电话来,但——没有,他并没有再打来,蕙心周围所有的朋友,文珠、费烈、家瑞他们也都没有斯年的消息。
慧心的情绪落下来,风里百合的希望——不会变成失望吧?
星期天,慧心陪父母一起去过教堂后,没有出去饮茶的心情,于是独自回到家里。
她在巨大的花架前仔细观察,在那全是生长着「风里百合」的花架上,看不到一个小花蕾或小花苞,难道时间未到?或是——移植到香港的「风里百合」根本不能开花?
她默默地站了好久、好久,心中默默地祝福又盼望着,她希望这一片属于她的青绿,能开出美丽的白色小花朵迎风招展。
电话铃在背后响起,她顺手拿起来。
听筒里传出轻微的「卡」一声,啊!她的经验告诉她,这是不经总机的直拨长途电话。她的心一下子热切起来,是斯年?
不,电话里传出朗尼快速而悦耳的英语,不是斯年,是哈佛的朗尼。
「沈,是你吗?」朗尼愉快的声音。「我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没有人接听,你出去了?」
「是你?朗尼,」慧心令自己的声音愉快起来,「我刚从教堂回来,没想到你会打电话来——你那儿已深夜十m点了,是不是?」
「是啊?」朗尼不以为意地。「明天一早不用去学校,晚点睡没关系。」
「有事情吗?」她问。
「刚和斯年通了一次电话。」他说。啊!他提起斯年。「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拒绝了哈佛的聘书。」
「这——」蕙心心中巨震,拒绝了聘书,那表示——表示他不会离开比利时了?那表示——她的心直往下沉。「他——怎么说?」
「他说谢谢我的热心与帮忙,他不能来,因为他另有打算。」
「什么另有打算?」她急切地问。
「他没说,我不知道。」朗尼似乎在摇头。「我分析——他可能要留在比利时。」
蕙心的心一直沉到脚底。
「他曾这样暗示?」她的希望一下子全幻灭了,心中变成一片冰冷、黑暗。
「他说目前的生活很好、很平静,」朗尼已尽量放柔了声音,「他说——他不愿回香港,也不愿到美国,两个地方都给他太大的压力,他不喜欢。」
慧心深深吸一口气。
「他是——这样说的?」她的声音变了,变得空洞。冷漠,令人听来很不舒服。
「是——不过我相信他是指环境,指教会,不是指任何人,」朗尼是善良的,「你知道,他和教会相处不好,互有磨擦。」
「别安慰我,朗尼,」她苦笑,「这样的结果——我并不意外,我受得了,我早有心理准备。」
「这是我喜欢听的。」他由衷地。「这件事我帮不了忙,我觉得抱歉。」
「怎能怪你呢?」她令自己振作。「朗尼,你知道,还好我抱的希望不大。」
「我绝对相信你的坚强,」他说,「顺便提一提,总公司对你这一个月来的表现非常满意。」
「谢谢。人活在世界上,总要做好一件事。」她无可奈何地。「对斯年——已失败了,我不能让自己在另一方面也失败,否则我就一无所成;一无所成,我会怨自己。」
「沈——」朗尼无言以对。
「别替我难过,因为我自己并不难过,」她笑起来,「也好,让我以后真正全心全意地做一个女强人,只有事业,没有其他。」
朗尼犹豫一下,问:「你能吗?」他是了解她。
「非能不可,」她还是笑,「我总要给自己找一条出路,是不是?」
「不要太苦了自己,」他轻轻叹息,「或者你可以换
一个环境,我愿帮你来美国。」
「美国,」她又笑,「那是一片陌生的土地,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熟悉的一切,那儿的泥土也能适合风里百合吗?」
「风里百合?那是什么?」他诧异。
「是一种小小的花,属于我的。」她说。心中流过一抹难忍的苦涩。
他想了想,不懂却也不必问了,谁都有自己内心的秘密世界,那是不愿让任何人探访的。
他不愿做不速之客。
「那——沈,你保重。」他依依不舍地说:「有事给我一个电话,有空我会再找你——」
「等一等,朗尼,你知道斯年的电话号码吗?」她突然想起来。
「不知道,是他打电话来的。」他说。
「哦,那就没事了,」她说,「谢谢你的电话。」
「你保重,沈,」他的关怀是发自内心的,「不要让任何事纠缠你一辈子,切记。」
「是,再见。」她放下电话。
不该有任何事纠缠她终生,事实上——斯年,已经是一辈子的事了。
她默默地想一阵,难受一阵,她的希望尽头原来竟是失望,这失望——是不是绝望?
闷在家里独自胡思乱想不是件好受的事,她拿起车钥匙就冲出门,出去兜兜风或许会转好些。
她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在浅水湾转了一转,那儿人很少、很冷清,或者是冬天吧?有一种萧条的味道,不适合她的心情。
她又把自己载到山顶,奇怪的,人也不多,或者是山顶的空气特别冷,只有稀落的几个游客。
她叹一口气,下山吧!或者九龙多些人,在许多人之间,她会不会觉得开心些?
可是九龙——尽管尖沙咀、旺角等地方人山人海,可是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她依然是孤独的,甚至遇不到一张笑脸。
斯年远去,她是孤独的,即使朋友——费烈、文珠、家瑞,他们也各有各的家庭、事业,各有各的生活,即使关怀——又有多少?而且——他们善意的陪伴,有时往往造成了她的负担,她最怕的就是别人的同情。
她想到了柏奕,她算是拒绝他了吧?
他现在怎么样?和那位漂亮的中文老师在一起?
她叹一口气,有时——她凡乎想随便接受一个人,她不想这么寂寞,这么孤独,有一个人陪伴总是好的,她何必如此自苦?
但面对着柏奕——她怎能选他?她清楚地看清他是柏奕,他不是斯年——但谁又是斯年呢?
斯年是不能代替的。任何人都不能,任何人都不能,任何人都不能——斯年——就是斯年,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斯年——对她是永恒的。
她不能再在马路上游荡,她就要崩溃了,心中冲击的浪涛一次又一次地翻腾,她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车回家里的,整个人昏昏沉沉地犹如在一场噩梦里。
用钥匙打开大门,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眼泪就这么夺眶而出。
「蕙心——你怎么了?」母亲惊呼着冲过来。「慧心,为什么?」
她摇头,再摇头,任泪水洒了母亲一身。
「妈妈,我到底在做什么?」她哭着问:「妈妈,请你告诉我,这些年——我在做什么?我在追求什么?我又得到了什么?你告诉我吧?」
母亲同情又了解地拍拍她,拥她人怀。
「孩子,别问太多问题,你只是太累了,」停一停,又柔声说,「你需要的只是休息。」
休息?是吗?休息?
慧心为自己请了三天假,说是病了。当然是病,这病在外表上也许看不出,但是她的心早已经千疮百孔,大概连医生都无从下手。
家瑞、文珠、费烈都来过电话,他们的关心实在也帮不了她,旧日的老朋友,尤其是他们,总会使她想起斯年,斯年原是他们之中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