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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邓医生犹自滔滔不绝:“家族之中无一人与他血型配合,只有他遗传自生母,而生已经辞世,偏偏有你愿意捐助,唉,上天待他不薄。”

他挥舞着双臂走下楼去,这一定是他事业中最得意的事之一,七老八十之际,可以说给绕膝的子孙听。

元声斟一杯香槟给铭心。

铭心笑说:“今日你特别静。”

他凝视她,轻轻说:“是我先看见你。”又是那句话。

此刻,夏铭心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说不出话来,喉咙有点哽咽,刹时间,她与他都傍徨地知道了自己感情的命运。

只听得元声长长叹口气,放下酒杯,走出去。

接着,是元心来缠住铭心要求知道整件事的细节。

铭心坐下,一一作答。

她发觉管家与鲁妈也站在一旁听。

元心问:“你一直不知病人是大哥?”

铭心摇头。

“大哥说,邓医生在手术之後才告诉他。”

铭心微笑。

“别怪邓医生,是大哥坚持要面谢捐赠者。”

因为情况特殊,所以他得偿所愿。

元心探近身子:“伤口痛不痛?”

铭心答:“不算甚麽。”

管家张女士有点激动,“夏小姐,看到这样的例子,我们也去登记救人。”

这时铭心据实说:“我有点累,想休息。”

元心说:“今晚元声预备大显身手,做晚餐庆祝大哥康复,铭心,你是主客。”

铭心笑,“他会烹饪?我一定在场。”

鲁妈也笑,“小心厨房起火。”

元心握着铭心的手自走到楼上,她说:“这下子好了,你永远不会离开故园。”

铭心似有预感,她抬起头,碰巧一阵风吹来,水晶灯璎珞发出叮叮微响。

“谁打开窗户?”元心也发觉了。

铭心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双臂枕在脑後,啊,事情发展出乎她意料之外。

有了这样的瓜葛,似乎更应趁快离开故园,身份实在太尴尬了。

忽然听见有人叫她:“铭心,铭心。”

她转过头去,卓元宗就站在她面前,她伸手去拉他的手,忽然之间,他的身体渐渐软倒,像一只断线木偶。

铭心大吃一惊醒来。

正在这个时候,元心推开门进房来,又笑又说:“铭心,快到厨房来看元声表演,精采极了。”

“马上来。”

铭心洗一把脸便跟她下去。

元声已经在厨房里,材料摊开一桌,鲁妈当他助手。

一大锅开水勃勃地滚,元声说,“没胆子的不要看。”

他取起大龙虾便丢进锅里。

另一边还有鱼虾蟹蛤蜊等海鲜正与一大盒饭同煮,香气扑鼻。

铭心不由得吞一口涎沫,“这是甚麽?”

“卓氏海鲜饭。”

“就此一味?”

“一味就足够。”

只见元声把龙虾捞出,用刀啪一声切开两段,丢进饭里,加上汤,盖好锅,送进烤箱,手腕纯熟,大刀阔斧,十分潇洒。

接着好几年,铭心每逢吃海鲜,都会想起卓元声。

那时,元声洗乾净双手,笑说:“该做喝的了。”

鲁妈捧着一大只盛果子酒的水晶玻璃盘,只见卓元声自冰箱取出各种水果,“元心,帮我榨汁,铭心,帮我切片。”

他把两大瓶伏特加倒入玻璃盘里。

“当心醉倒。”

“今日不醉无归。”

铭心笑不可仰,“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还想归去甚么地方?”

片刻酒与饭都做好,自有人来收拾厨房。

铭心鼓掌,“元声,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元声轻轻说:“上尉,我还有许多秘密。”

“叫大哥来吃饭。”

“看护说他需要休息。”

“只用一点点时间。”

元宗下来了,神情与以前一样,温文地说:“我坐铭心身边。”

元心忽然说:“真奇怪,你俩身上现在流着同样的血液。”

铭心抬起眼,恰巧碰到元宗的眼光,铭心微笑。

各人边吃边说着在外边遭遇的趣事,铭心比平日健谈,是那豪华的果子酒鼓励了她。

正在最兴高采烈的时候,管家忽然进来。

“元声,你父亲的电话。”

元声已经马上站起来,“我出去听。”

“不,他要跟大家起说话。”

管家把扩音机接上。

他们三兄妹立刻静下来。

铭心还没知道发生甚麽事,已经听到一把冷冷的声音说:“这麽高兴,甚麽事?”

那把声音来得十分突兀,闻声不见人,好似天兵天将在说话似,铭心在错愕中亦觉可笑。

那声音生硬无情,像电脑机械人发出,铭心不相信世上有真人会有这样戏剧化声调。

他忽然发问:“夏铭心可在?”

铭心刚想谦逊几句,像不必再谢之类,可是那把声音却冷冷地问:“你还没有走?”

一室的人包括卓元宗都呆住。

铭心张大了嘴,脸上像吃了一记耳光。

“夏小姐,你早已被解雇,为甚么还留着不走?”

元宗站起来申辩:“父亲--”

“等我把话说完,”声音有无限权威,“夏小姐,我不想你再留在故园,你所付出,我自会补偿你。”

卓元声这时忿慨的说:“太过份了。”

那声音更加冷酷,“但凡认为我做得不对的人,可以即时离开故园,永远不要回头。”

元声忍无可忍,站起来说:“大哥,元心,再见。”

那声音不但不紧张,且讽刺地说,“少爷此刻生气了,要离家出走,不过不要紧,稍後开饭时间一到,他又会回来。”

元声一声不响离去。

铭心忽然开口了,“以前,我绝不明白为何有人憎恨父母,现在,我知道了。”

“甚麽?”

“他们到底是不是你的子女?”

“夏小姐,我毋需你来教训,你的酬劳已经准备妥当,管家会交给你。”

夏铭心答:“我的血液无价。”

“你要多少?大可把数目说清楚。”

夏铭心很镇静地说:“即使病人一无所有,我也会为他服务,你只需付我这个月的酬劳。”

铭心不知他还有甚么话要说,她已经走出饭厅。

“夏铭心--”

铭心吆喝回去:“我也毋需听你教训,我不认为从你这样刻薄冷酷的人身上可以学到甚么。”

她进房去,反锁了门,收拾行李。

元心在门外像个孩子般恳求:“你不必理他说甚么,你尽管住在这里。”

铭心不出声。

元心退下了,又轮到元宗来敲门。

“铭心,他是怕我们渐渐听你的话,老人至怕权力转移。”

铭心在房内温和地答,“我只想休息一下。”

卓元宗以为她已平静下来,轻轻离去。

深夜,铭心提着小小行李袋下楼。

她以为没有人发觉她,直至开了门,经过园子,看到鲁妈站在前面送别。

铭心趋向前,握住她的手。

鲁妈轻轻说:“那一次,我的孩子也是这样静静离去,他之后没有再回来。”

铭心恻然,转头往宁静路口走出去。

她步行近两个小时才天亮,公路车开出来,她上了车,那日大雾,她记得很清楚,

就那样,她负气离开了那幢鸽灰色的大楼。

也许是她运气好,也许是她能干,夏铭心很快找到工作,安顿下来。

生活十分朴素,也相当充实。

可是,她没有忘记故园,那不是容易忘怀的个地方。

铭心在小镇教小学,一班廿二人,学生天真可爱活泼,给她精神上不少鼓励。

可是,午夜梦迥,没有一天不检讨自己:那日离开故园,是否太气愤,太仓猝,为甚麽不等人家起来,好好说再见?

也许,卓元宗有话要说,小小元心可以比较从容地道别。

一年之後,她又觉得自己做得正确:元宗是个病人,在家没有力量,何必叫他难堪,元声是叛逆分子,地位不高,元心还那麽小,他们自顾不暇,统统在严父影子下生活,又能帮她甚麽。”

悄悄一走了之,免却许多人麻烦,可以算是成人之美。

他们一直没有再同她联络。

夏铭心读报上分类小广告的习惯并没有改,常常希望可以在寻人栏读到:寻找夏铭心,曾任故园家庭老师,见报速与元宗元声元心联络,电话--”

但是五年来,这则广告并未出现。

忘记她了。

唯一对她有印象的人,也许只会是鲁妈吧。

铭心试图约会,对象都是斯文健康的好青年,但是不知怎地,他们不能使她笑,或是感动,或是嗟叹。

他们也讲笑话,铭心要隔几分钟,才忽然觉得礼貌上需呵呵笑几下。

心不在焉坐半夜,回到家里,比挨过一顿打还要累,渐渐减少约会。

这时,不用任何人告诉她,铭心也知道,她患失恋症候。

因为一开头没发觉,没好好处理,所以病患期拖得特别长,像一场最凶劣的过滤性病毒戏,全靠肉身搏斗,药石无灵。

要待第四年开头,夏铭心才能自嘲地问自己:失恋?谁同你恋爱过。

心情并无平复,只是掩饰得较为妥善。

她在报上读到东南亚经济如骨牌般崩溃的消息。

一项头条跳进她眼帘:卓世光八百万担保外出。

卓世光,他正是故园的主人,元宗元声他们的父亲。

铭心连忙摊平报纸,金睛火眼般读起详情来。

“环亚主席卓世光涉嫌收受利益案,昨天在裁判法院提讯,卓氏暂时毋需答辩,法官将案押後至六月十一日再审,将传召八十名证人出庭作供,包括来自英国、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尼及澳洲的海外证人,卓氏全部控罪合十八项,涉及金额近三亿。”

铭心斟了一大杯清水喝乾。

这便是有无上权威的卓世光。

天神般庄严不可侵犯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使子女们战粟不已。

现在他也遭到考验了。

宅异中夏铭心觉得非常悲凉,原以为卓家的音乐可以永远持续下去,可是看样子不得不中断了。

这一件新闻把铭心的回忆全部钩起来。

那时太年轻,今日,她当有更多的智慧与涵养去处理同件事。

她深深地怀念故园每一个人。

元华可有嫁到马来西亚,元宗身体会否彻底康复,元声,呵元声又怎麽样了,还有,小元心也该读完大学了吧。

这娇生但不惯养的四兄妹,叫夏铭心深深怀念。

一日深夜,她终於忍不住,拨电话到那世外桃源去。

电话铃响了很久很久,没有人来接,自然中断。

铭心深深懊悔:为甚麽不早点拿出勇气来?可是前些时候,她还不能这样冷静。

第二天一早,她回到学校,才进走廊,就听到小提琴乐声,演奏人对乐谱不熟悉,有时错了,需重复练习,提琴声於是更似一个人在轻轻呜咽。

“谁?”她推开课室门。

原来是她的三年级学生香桃罗宾逊。

“香桃,为何带提琴上学?”

小女孩笑答:“夏小姐,今日轮到我做showandthll。

“呵是。”

这又叫夏铭心想起了一个人,认真百上加斤。

三个月後,她终於看到故园拍卖的消息。

提到故园,已经面目全非。

铭心用手掩着面孔,恍如隔世,到了今日,还能到甚么地方去找卓家兄妹?

第二天清晨,电话铃响起来。

“夏小姐,”爽朗的声音:“我是拍卖行的林栩琪。”

“呵是林小姐。”

“我已替你投得那批照相架子,价钱是--”

“没问题,我马上来。”

到了拍卖行办公室,林栩琪请她喝茶。

“这张是证明文件,你可到这货仓去提货。”

“卓家的人有没有同你联络?”

林小姐答:“我们与银行破产管理部直接联络。”

“一点消息也无?”

林小姐摇摇头,“东南亚旺过廿多年,世事盛极必衰,应早有准备,他们已享尽人间富贵,夏小姐不必介怀。”

可是铭心还是长长吁出一口气。

没想到高楼塌得那样快。

取出那批银相架,铭心把它们陈列在小房间内。

为甚麽,为甚麽个多月的故园生活会使她余生都念念不忘?

她开始寻找卓家後人的艰巨工程。

打开电话部,她先寻找邓澈思医生。

辗转了好几间医院,她知道他还在本市,听到他声音时,不胜欢喜。

“邓医生,你可能不记得我--”

他打断她,“你是夏铭心小姐。”立刻认出她声音。

铭心鼻子发酸,感动地说:“你记得我。”

“谁会忘记一个天使。”

“邓医生过奖了。”

“有事找我?”

“想与你见面。”

“真巧,下星期我便动身到东部出任新职,今日你可以到医院一次吗?”

铭心立刻赶到儿童医院。

见了面,她大力与邓医生握手,他热情如昔,连声问好。

“那位金发漂亮的安德臣医生好吗?”铭心似有预感。

邓医生微笑,“我们去年结婚了。”

“恭喜你。”

“夏小姐你好像有重要的事。”

“邓医生我想知道卓元宗下落。”

邓医生怔住,缓缓变色,“你不知道,他们没通知你?”

“不知甚麽?”铭心混身寒毛竖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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