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办公室中,何教授问小加乐:“你还会拼图吗?”
本才迅速将七巧板拼出各种不同的图案,有几个还是自选花式。
何教授不动声色,“试试说话。”
本才取过纸笔:“情愿写字。”
何教授凝视她,“你是谁?”
问得真好,本才双眼红起来。
她想了一想,这样写:“请勿惊疑。”字体歪斜,似孩子书写。
“你可以信任我。”
“我不是王加乐。”
教授笑笑,“那么,你是谁?”
“我是另外一个人。”
“谁?”
“我是杨本才。”
教授悚然动容,“杨本才身受重伤,躺在医院昏迷不醒,你怎么会是她?”
“请相信我。”
“你可是怀念杨小姐?我知道她一向关怀你。”
“不,我就是杨本才,你可以测试我。”
何教授遭到迷惑。
“你这个想法,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我没有亲友,我不敢向别人披露。”
“加乐,来,我们先做一个脑电波测验。”
教授叫她躺到小床上。
“你记得来过这里吗?”
“不,我没有加乐的记忆。”
“那也好。”
教授把各种仪器搭在她身上。
忽然她说:“听些音乐如何?”
录音带开启,是那首著名的《三小猪与大坏狼》,本才觉得轻松悦耳,不禁跟着哼了起来。
教授笑了,“原来并没有全部忘记。”
“教授,你一定要相信我。”
“当然,好,请过来做智力测验。”
本才自幼被视为天才,这种测试不知做了凡几,父母找了全世界的问卷来,叫她做熟了才去应考,三五年一过,答案早已背熟,她一看就知道问的是什么,不如思索,立即写出。
她的智商分数无与伦比。
此刻见到了大同小异的问题,自然手到擒来,觉得易如反掌。
十分钟不到,已做了一百题。
何教授嗯地一声,“加乐,你应该去上学了。”
本才微笑,写道:“回大学重读?不必了。”
教授只得说:“告诉我关于扬本才。”
“无奈的天才画家,到最近才获得自由,可以
照自己的心意生活,可是一觉醒来,发觉成熟的灵魂竟被困在一具小童的躯壳内,惊骇莫名。”
教授怔住。
如此流利简约的自我介绍,决非孩童可以做到。
她不动声色,过片刻,轻轻说:“我的思想困境与你略略不同:我老觉得我的心灵十分年轻活泼,却被困在一具中年女性的肉体内,故日日忿忿不平。”
本才一听,笑得弯下腰,笑出眼泪来。
何世坤暗暗吃惊,这个孩子,究竟是谁?
她曾经替王加乐检查多次,对她印象深刻,加乐不折不扣是弱智儿,坐在一角,独自玩耍,半日累了,蜷缩在地上便睡,害怕时则哀哀痛哭,钻进角落。
王加乐怎么会是今日这个模样。
这是每一个心理医生梦寐以求的个案。
一本论文著作的内容已经呼之欲出。
何世坤尽量按捺兴奋之情,斟出苹果汁给王加乐。
本才却说:“甜腻腻的,谁喝这个,请问有无无气矿泉水?”
她取出各式芝士及咸饼干。
“太好了。”本才欢呼。
他们给小孩的食物真不敢恭维,炸鸡腿、薯条、牛肉茸,吓怕人。
教授说:“加乐,你我谈话内容,可否守秘?”
本才看看她,写出:“你是怕引起惶恐?”
“当然。”
“几时才可披露?”
教授想一想,“等你成年。”
本才发呆,教授仿佛已经做出最坏打算:杨本才精魂配王加乐躯壳,得过上一辈子。
本才忽然对自己原来的身躯无限依恋,怔怔落下泪来。
她写下:“我想去看看扬本才。”
“我陪你去。”
何教授通知王振波半小时后在医院会合。
杨本才仍然昏迷。
最令人不解的是她的面庞明显肥胖。
看护说:“所喂的营养液会产生这种效果。”
将来苏醒了减肥不知要减到几时去。
“她看上去心境十分宁静。”
“是脑部活动几乎完全静止。”
“有无梦的迹象?”
“只是偶然。”
“呵,脑部仍未死亡。”
“是。”
本才想,是谁的梦,是小加乐的梦吗,她梦见些什么?
她坐在椅子上凝视自己的身体。
何教授要到办公室去查视杨本才的病历。
“加乐,你留在这里,还是跟着我?”
本才表示愿意留下。
“看护小姐就在你身边,不必害怕。”
何教授一走,就有人推门进来。
对方一见她,也同样意外,“咦,小朋友,我们见面了。”
是马柏亮。
看护含笑说:“马先生早。”
可见他是常客,他如此诚心,也真不容易。
马柏亮插好花,“她今日如何?”
“无大转变。”
马柏亮叹口气。
他走近亲吻本才脸颊。
本才一挥手,想挣脱,但她挥动的,只是加乐的手。
马柏亮转过头来。
本才看牢他。
马相亮闪:“你会说话吗?”
本才不出声。
“你有一双亮晶晶洞悉世情的大眼睛,可是,这双瞳孔内没有灵魂。”
本才忽然生气,“马柏亮,不得无礼!”
马柏亮吓一跳,退后一步,“你说什么?”
看护连忙上前来调解:“马先生,孩子没有心思,她听别人说过,鹦鹉学舌而已。”
马柏亮吁出一口气,原来如此。
看护小心地把加乐领到另一角落,给她一本图画书。
本才一看封面,见是睡公主的故事,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马柏亮刚想走,何教授迎面而来。
“慢着,这位可是马先生?”
“是,你是哪一位?”
“马先生,刚才我与一位罗允恭律师接触过。”
本才立刻放下画书,罗律师正是替她处理日常事务的负责人,何教授怎么会与她联络?
何教授冷冷地说:“听讲你想以杨本才同居人身分申请领取她遗产。”
本才呀一声站起来。
喂喂喂,杨本才还活着,怎么可以分她的产业?
何教授亦大大不齿马柏亮为人,“罗律师同我说,只要有她在生一日,你莫指望得到一个铜板。”
马柏亮理亏气衰,“你是谁?”
本才忍不住颤声指着马柏亮:“你以后不必假仁假义再来看我!”
马柏亮又吓一跳,“你是谁?”
何教授答:“罗律师手上有充分证据你俩从未同居,你休想染指杨本才名下财产,而且我告诉你,杨本才不是没有复原希望,我倒要看看将来你有什么颜面与她叙旧。”
马柏亮匆匆逸去。
看护在一边轻轻鼓掌。
何教授说:“大家是女性,互相照顾,份属应该。”
她紧紧握住小加乐的手。
看护说:“知人知面不知心。”
何教授叹气,“一个女子不知要小心到什么地步才能安然度过一生。”
本才却不想讨论女子的命运,她想见罗律师。
何教授说:“看是谁来了?”
这时,王振波进来。
本才立刻走过去埋首在他怀中。
王振波穿着一件长外套,本才钻到他大衣里,躲到他腋下,黑暗温暖,真是个与世隔绝的好地方,一辈子不出来也不成问题。
只听得何教授叫她:“加乐,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大家都笑。
何教授又说:“我也巴不得有一个那样好的地方可以藏身。”
王振波索性把大衣纽扣扣紧,搂着加乐。
“当心摔交。”
fù_nǚ就这样走出病房。
等她自大衣里钻出来,发觉已经走到新翼那幅空白的壁画之前。
本才感慨万千。
护士长走过来,“王先生,现在我们已经决定照杨小姐的草稿,叫孩子们动工画这幅壁画。”
王振波立刻赞成,“那太好了,需要什么,我当尽绵力。”
“王太太已答应重建护理院烧毁部分,贤伉俪真是善心人。”
王振波轻轻说:“不敢当不敢当。”
“加乐,我们壁画开工时,你记得来。”
本才高兴得手舞足蹈。
“咦,加乐比从前更擅于表达感情。”
王振波感到安慰,“这是真的。”
忽然翁丽间出现了。
“你们还在这里?加乐需要休息。”
何教授说:“我约了杨本才的律师罗允恭谈事情,你们要不要来?”
没想到翁丽间那样爽快,“杨氏本人已不能做主张,她舍己为人,于我有恩,我理应为她出头。”
本才深深感动,她一直相信世上好人比坏人多。
果然,那么多人见义勇为。
她没有失望。
“让我们到罗律师写字楼去。”
老好罗允恭。
她一直是杨本才的财务守护。
罗一早在办公室门口等客人,本才一见她便会心微笑,罗还是老样子,名贵套装下是一双球鞋。
一关上门,她便恨恨地说:“那可恶的马柏亮若再敢说一声他有权处理杨本才的财产,我告到他人头落地。”
王振波笑了,“我们鼎力支持。”
罗律师继续说下去:“本才生前并不喜欢我。”
喂喂喂,本才心里嚷:我还没有死呢。
罗律师也发觉说错了,“呃,我是指我们老是争吵,她太喜花费,我管得她太严,许多无谓开支我都禁止。”
本才微笑,罗说得很坦白,她俩的关系一直不算好,曾经一度,本才甚至想开除她,不过由于聘用她的是本才的父亲,本才无权,罗才留得下来。
“现在想来,真觉过分,为什么不让她花呢?”罗允恭十分懊恼,“什么二十五万元一辆的平治爬山脚踏车,一百万元一套名建筑师怀德设计的拼花玻璃窗……现在,送她也不能享用。”
本才觉得不忍,她走过去,轻轻拍罗的肩膀。
“小朋友,你不知我有多后悔。”
本才走近书架,移开两本淳厚的法律参考书,自空格处取出一只装拔兰地的扁银瓶子,递给罗允恭。
罗律师顺手接过打开瓶盖喝一口,觉得不妥,跳起来,瞪着加乐,“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酒放在何处?”
王振波连忙说:“小孩顽皮无意翻动东西,你别见怪。”
翁丽间也说:“加乐,过来这边。”
本才只觉好玩,打开茶几上瓷盒,找陈皮梅吃。
精灵的罗律师处处留意加乐动静。
她蹲下来看着加乐,“小朋友,你对我办公室摆设这样熟,你从前又没来过,这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