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我说。
林大力拍一下水,“你知道那是谁?”
“谁?”我说,“你又认识?”
“自然,那是任思龙呀!”
我一震,再回头,刚好看见她随快艇兜了一个圈,放掉绳子,缓缓沉入水中,那么天衣无缝,仿佛她来自水,现在又回到水中,无牵无挂。我看得呆住在那里。
林已开始挥手,“思龙!”他喊叫道,“思龙!”
任思龙在水中听到他叫,向他挥挥手,快艇驶过来接她,她攀上去,快艇往这边驶来。
她脱掉救生外套,用手拔头发,“你们在这里?”
“是,”林说,“精彩极了,思龙,在哪儿学的?”
“夏威夷,”她答,“比游泳容易。”
“上我们的船来坐。”
“有吃的吗?”’她笑问。
“有。”林士香什么都敢答应,“什么都有。”她看看驾快艇的年轻人,“我还有朋友呢。”
林豪爽的说:“不要紧,通统有份。”
任思龙笑,她为我们介绍。我于是知道快艇的主人是一个医生。他年轻、漂亮、健康,事业又有成就。
看,我早说过,不用担心,我心里不是没有酸味的。她比我们这群人当中无论是谁都更能干。难怪我们那傻表哥要靠边站。她眼里心里都没有他,怎么可能有。
“我一会儿过来。”她说。
“好好。”林忙着应她。
我把小宇托上水面,他像小猴子般的爬上游艇。我与林跟着上去,用淡水洗了一把脸,套上外套。
林说:“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出水芙蓉’了。”
我说:“芙蓉是什么花?我没见过。”
“用你的想象力,创作部主任。”林笑。
隔一会儿任思龙过来,她在泳衣外头加一件大得不得了的白衬衫,头发缠在头顶。大腿的皮肢是蜜色的。我别转头。她并没有与与人打招呼,小宇是船上惟一的孩子,他把芒果递过去,任思龙与她的医生朋友马上吃了起来。
我在一边瞧着,她全身似乎在发散适才吸收的阳光,水果汁滴在她嘴角,她正在留意听小宇说话呢,这不是营业部的任思龙。不不,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她的眼睛闪闪生光,全神贯注地应付小宇,小宇在对她说什么呢,不少成年男人会妒忌他吧。
我现在明白表哥的意思了。任思龙的美丽不是静态的,把她的脸摄成呆照,她很平凡,但是她的一举一动,甚至是转身弯腰,都有优悠的味道,一种完全属于她自己的风姿,表哥早看穿这点,他的观察力远胜过我。
美眷叫,“扬名,削只苹果给我好吗?”
我把苹果给她,我跟她说:“苹果适合连皮整个吃。”
“真噜嗦。”她笑,“嗳,八万!”
风吹上来,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的暑天比往日都凉,风鼓动她宽大衬衫。她用手托着额头笑了,她洗净双手,把果皮扔掉,小宇竟然带着象棋,他向任思龙挑战。任的医生男朋友在一堆陌生人当中落落大方,微笑地观局,任时不时转头跟他说几句话,他是个出色的男人。
我很烦躁,我竟无法使我的眼光离开她。
她还不是那个任思龙,工作如疯子,干劲冲天,一身白衣服的写字楼奴隶。为什么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不能明白。
林与方薇形影不离的坐在船头讨论剧本。
其他的演员与工作人员则在甲板晒太阳。
我过去取果汁,回头,任思龙已经不见了。
我问小宇:“那位姐姐呢?”
“任姐姐与她的朋友走啦。”小宇说,“她真是好棋,杀得我片甲不留。爹,我的炮死死守住,她还是突破重围……”
走了。
我茫然坐下来。
美眷拿着纸碟子,盛着蛋糕走过来。
“吃一块好吗?”她坐在我身边。
那一角的麻将布排山倒海地涌过来。
为什么?我扬扬手,为什么在游艇上搓麻将?为什么走到任何地方都是一套?
我想回家。回家睡一觉,忘记今天的事。
美眷推我一下,“你肚子饿不饿?”
我摇摇头,“我想先回去。”我扬声,“林,有没有办法先走?”
美眷笑道:“这疯子,玩得好好地,他一个人先要走,船在海中央,你怎么走得了?临阵退缩,哪有这么如意的事?”
我听得心如刀割。
林说:“施,你怎么了?喂,嫂子,你看他脸上那万念俱灰的表情,好,如果你真的要回去,我叫人开快艇送你到码头。”
美眷说:“让他回去,我才不走。”她笑,
“他要闹情堵,是他活该,我带着小宇再玩一会儿。”
林笑说:“他也不是闹情绪,他八成是闹肚子。”
结果我一个人回家。
小宇由外婆处领回来,正在缓缓学走路,见到我,给我一个大微笑,然后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摸索地向我走来。
我非常心酸。我不是一个好爸爸。一星期见小宙多少次?我对这孩子应该有歉意。
我伸出双手,小宙仍然镇静地走过来,躲入我怀中。这婴儿使我想起花生漫画中的拉纳斯。
我们父子拥抱很久。我轻声问:“孩子,你喜欢有个英文名字叫拉纳斯吗?”
他在那里说他独有的婴儿语言,身上有庄生痱子粉的味道。
佣人问:“先生,在家吃饭?”
“是,下碗面就行了。”
小宙的小手扑扑地打着我的手背。
佣人笑,“小宙,来,别烦爹爹。”
小宙说:“爹爹,爹爹。”
女佣说:“哎,一开口就叫爹,下一个恐怕还是生男孩子呢,你爹爹一直想要个女儿。”
她把小宙抱走。
吃面当儿我茫然想,这个家庭到底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呢?我与美眷恋爱成婚,名正言顺的生下子女,经过十年,我们有这个小小的家。可是要拆散的话,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什么?
我在想什么?
太劳累了,我要休息一下。
午睡醒来,客厅中一片吵闹声。
美眷坐在梳妆台前用冷霜洗脸,一边嘀咕,“晒得老黑,难看死了。”
我胡涂的问道:“什么意思?怎么有那么多人?”
“林士香他们呀,在咱们家吃冷面。”
“怎么有麻将声?”我问。
“表姨他们来搓麻将。”
“呵。”
“表哥也在,出去招呼招呼。”美眷催促道。
“呵。”
“你怎么没精打采的?太辛苦是吗?”美眷问。
“不不。”我揉揉眼睛,独自走到书房去。
表哥坐在写字台面前,看到我转过头来。
“梦长君不知?”他问。
我呆呆的坐在他对面。“要我去招呼亲戚朋友,你知道我是不行的。”我说。
“你总不能躲一辈子吧?”他问。
这种话常常触动我心境。
美眷进来找东西,东翻西掏。
“你找什么?”我问。
“我记得有好几副扑克牌在这里。”
“这是我放剧本的抽屉!”’
“你这书房,八百年也不用一次,”美眷笑,
“干脆开次家庭革命会议,改作麻将房算了。”
我跳起来,“你说什么?”
美眷向表兄眨眨眼,“你看他,刺激得那样儿!”
她取到扑克牌施施然而去。
气得我。
“美眷始终是个孩子。”表哥说。
我说:“自从我娶她那日起,她就没有长大过!”
表哥默然一会,说:“这是一个很强大的控诉。”
我说:“你说不是吗?你看看她那个样儿!”
“当初你爱上她,也不过因为她那个样儿。”
“但是社会成熟了,她身边的人成熟了……”我住了嘴,“麻将房!”
“最近你心思格外不宁。”他看我一眼。
“是的。”我说,“天气太热,事情太多太忙,或许我已经老了,受不住刺激。”
“什么刺激?”
我反问道:“我不明你指什么。”
“任思龙的刺激?”
我“霍”地转了身,“你说什么?”
“任思龙。”表哥的声音像毒蛇般嘶哑。
我默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明白?你与任思龙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表哥说。
我愕然,“我与任思龙?”
他缓缓的点头。
我异常的不安。“你疯了,你自己心目中的女神不一定是别人的喜爱,你太念念不忘这个女人。”
“是我,还是你,还是我们?”
我勉强的笑,说:“表哥,你喝了两杯来是不是?”
客厅中的客人在轰然大笑。
他点点头,“或者我是喝过酒来,你既然不愿意提,就永远沉在你心底好了。记得你是有家庭的人。”
他站起来走出去,关上门。
书房里一片黑暗,一盆茉莉在放出香味,神秘的幽静的,我有种中蛊的感觉。
天忽然下雨了。
一连好几天都是雨天,地上被洗得干干净净,几乎没长出青苔来。
下班时候分外难叫车,福士进了车行。
傍晚时分都是满座的计程车。我站在街角过了半小时的迎送生涯。
一辆白色的雪铁龙戴安飞啸地经过我身边,忽然又倒回来。
车窗是深墨绿色的,瞧不见司机。
车门却被打开,是任思龙。呵她那张脸。
她白腻中而带青的皮肤已晒得微褐,紫色的眼影。
雨哗啦哗啦落下来。
她并没有开口邀我上车,但是打开的车门,眼睛中的色彩,我觉得这是许仙与伞的故事。断桥下一个下雨的日子,一个穿白衣的女子,书生找到了他的怨孽。
后面等得不耐烦的车子按起喇叭,我连忙上车。
任思龙熟练地把车子转一个大弯,朝我家驶去,她似乎知道我住在哪一头。
我说:“在落阳。”
她点点头。
书生的毛病是想得大多,做得太少。
有时候也说得太多。
“戏拍完没有?”
“还没有,外景下雨,改日子,不过快了。”
“你有那么长的假?”
“没法子,一边上班一边拍。”
“没想到你有这么大的兴趣。”
“我看到以前接触不到的东西。”
我觉得很吃力,这是我要说的话吗?恐怕不是吧。
清一清喉咙,我问:“吃晚饭没有?”
“没有。”
“你一个人住?谁做饭?”话题比较像样了。
“随便吃什么,有时候一个人出去吃。”任思龙的声音很平淡。
“父母呢?”
“在美国。”
“我记得你滑水滑得极好。”我说,“印象深刻得很。”
“好?不会吧?”她说,“马马虎虎,我那小剧集里有一场滑水,所以加紧练一练。”
车子在我家楼下停好,我问:“如果我请你上楼与我们一起吃晚饭,你会赏面吗?”
她笑起来,“我才在想,今晚这一顿怎么解决,现在可有完美结局了。”
我说:“欢迎欢迎。”自觉声音十分空洞。
“你怎么没开车?”她问我。
“车子让美眷撞了——前面一辆大货车,她跟得太贴,煞车来不及避,车头灯全部毁掉。”
“很危险。”
“是。”
我按铃。
带女客回家,要先按铃,尤其是未经事前通知的女客。
美眷亲自来开门,看见任思龙,她很意外但亲切,这是美眷的好处,她虽然把她的客人当我的朋友,家中高朋满座,但是我的客人她也一样欢迎,招呼得舒服熨帖。她是个好太太。
“今天我们吃烧鸭粥。”美眷说,“思龙你不介意吧?再炒点面如何?”
任思龙说:“可以,什么都可以,别客气。”
美眷笑,“我一向觉得思龙好招呼。”
“办公的时候,我很坏的。”任思龙微笑。
“老板有福了。”美眷说,“真服你们,下了班还能一直不忘工作,这样做下去,难保不精神崩溃。”
小宙安排与女佣一齐吃粥。小宇捧着棋盘,一定要与任思龙再分高下。
我叹口气:“小宇,这姊姊没有空,你别老缠住人家。”
任思龙说:“我不是姊姊,我是阿姨。”
我到厨房去拿红酒的时候,美眷低声问我:“思龙是怎么来的?”
“她开车送我回来,我邀她上来晚饭,原来是虚情假意,没想到她居然答应了。”我说。
“像她这样的人,还怕没地方可去吗?”
“我不知道,或者她决定今天要过一个静静的夜晚。”
美眷吐吐舌头。
我们家的菜似乎很对她的胃口,她吃了相当多的。
美眷说:“思龙,几时我到你家去坐,有没有这样的机会,我想你们这种时髦人,家也不过是回去睡觉的地方,是不是?”
“那也不然,我时时在家招呼朋友。”她说。
我忽然想到那些年轻的医生、建筑师,他们有空在她家中喝酒聊天?
美眷说出我的心声:“思龙,你的生活充满色彩,没有一天的颜色相同,而我们,”她看我一眼,“我们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可难得有什么日子是值得纪念的。”
任思龙沉默一会儿。
她说:“但是你们有孩子的生日、结婚纪念日、父亲节、过年、端午、双方父母的约会,是不是?我的生活是一片苍白,如那种雾夜,茫茫无踪,一片白,施展到永恒。”
“思龙!”美眷笑说,“你好参加创作组了,你的生活好算是苍白!”
我却很是震撼。她有什么理由要说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