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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柏定登。」

「会不会再约我?」

「一个人吃龙虾没意思。」

她笑了,把手按在他手上。

那样小而白哲的手大约只好写写笔记,他很珍惜这一刻,他握住她的手。

她说:「会想念你。」

「我可以与你通电话。」

「约好一个时间比较方便。」

万亨想一想,「如果可能的话,早上七时如何?」

「非常好。」

「一言为定。」

第二天清早下面筋那样粗的大雨,火车站上同僚都穿看军披风雨衣,周万亨自不例外。

忽然有人叫他:「周,周,这边,有人想见你。」

他转过头去,看到曹慧群站在檐蓬下向他招手。

真没想到她会来送他。

曙光下她小小圆脸像安琪儿。

她没有雨伞,头发早已打湿,外套一搭搭水印。

万亨走过去,把雨衣脱下披在她身上。

「顺风。」她说。

他点点头。

「雨衣可以送人吗?」

「当然不行。」

「那怎麽办?」

「我可以说遗失了。」

「长官会追究吗?」

「不致於降级。」

她拉着衣襟笑了,宽大雨衣穿她身上看上去像小孩子穿大人衣裳。

他拥抱她一下,转身回到月台上车。

有人问他:「你的女朋友?」

万亨的英语虽然大有进步,可是也还不知道「我哪有那麽好福气」该怎麽说。

他一路沉默。

回到军营,天天继续操练。

爬在战壕中,身体当跳板那被同僚踏过,有人一不小心踩到他脸上,万亨整张面孔栽到泥浆,吃了一嘴污水,这事若给慧群知道了,一定也是经验而并非不幸。

乐观的慧群心中没有坏事。

那边厢的她穿着他的雨衣上学。

同学惊艳,「何处得来如此标致大衣。」

「呃,军用商店。」

「是吗,我怎麽从来未见过。」

「你得仔细找呀。」慧群喜孜孜说。

每天睡觉之前,她把电话放到床头,专等他与她说几句。

要待很久之後,她才发觉,咦,这不是在谈恋爱吗,已经来不及了,但是心中非常高兴。

仍然与其他男孩约会,不过他们不是人文弱,就是不够慷慨,还有:话太多,要求十分过份,男子气慨不足。

心中渐渐只馀一个人。

「生活如何?请向我报告。」

「犯了脚气病。」

「容易医治吗?」

「这是jūn_rén最常见毛病。」

「是靴子穿太久了吧。」

「长时期站在潮湿地方,无可避免。」

「嗯,职业病。」

「大学生有无职业病?」

「有,懒惰。」

万亨忍着笑,「告诉你一个消息。」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对龙虾来说是坏消息。」

「啊,我几时可以见你?」

「下个星期三。」

慧群欢呼。

他星期二晚上就到了。

星期二一清早找到她学校去,快放暑假,学生心情不一样,走路带看跳跃之意,人群中,他迅速看到了她。

电光石火间她的目光也发现了他,自草地另一头奔过来,两人紧紧拥抱。

慧群说:「真末料到会那样想念你。」

万亨笑嘻嘻,「一定是罐头全吃光了。」

「家催我回去过暑假。」

「你的意思呢?」

慧群看看他,「你又往何处?」

「jūn_rén无暑期,我将派驻北爱尔兰。」

慧群闻讯睁大双眼,半晌顿足,「可恶。」

「为期三月。很快可以回来。」

慧群泪盈於睫,「那是世上最危险的地方之一。」

「看,看,在大街过马路亦有危险。」

「坦白说,若非争北海油田,这场仗打不起来。」

万亨维持缄默。

慧群吁出一口气,「所以你特地来看我。」

万亨豁达的答:「也许以後见不着也说不定。」

「你也知道危险。」

万亨说:「陪我回利物浦探父母如何?」

「见伯父母?」

「怕不怕?」

慧群破涕而笑。

「请别告诉他们我往北爱,三个月很快过去,我不想也们担心。」

「你可知道战事中谁是谁非?」

万亨过一刻答:「我只知接受命令。」

当天下午她便随他回家。

周太太一打开门,好一个意外惊喜,一看就知道那女孩身份矜贵,气质全然不同。

她有失而复得之喜,连忙把老伴唤出来招呼曹小姐,又让孙子见过人客。

喝过茶之後他俩出去逛街,周母说:「万亨否极泰来。」

只听得周父哼地一声,「齐大非偶。」

周太太不服,「你又何用自卑,无故小窥亲儿。」

「你知道什麽,社会地位一级级高低分明,差一等即是差一等,木门对木门,竹门对竹门才有幸福。」

周太太气结。

曾慧群与周万亨骑看脚踏车到山岗,叁观那所着名大教堂。

「山脚那堆瓦砾是什麽?」

「二次大战遗迹。」

「什麽,到今日尚未修复?是故意保持旧状来警惕世人吧。」

「不,因为政府缺钱重建。」

慧群骇笑,「这样穷还这样骄傲。」

「值得向这个国家学习可是。」

「被你提醒才知道什麽叫人穷志不穷。」

「不过市容破烂真正难受。」

与慧群在一起,连谈国家大事都变得如此有趣。

「毕了业你是要回去的吧。」

「立刻走。」

「你好似一点犹疑地无。」

「你说得对,自小我一是一,二是二,读书,到处一样居留,则不必了,」忽然想起万亨是老华侨,只得补一句,「我无亲友在此。」

万亨假装没听出来。

自幼在店堂讨饭吃,最懂得息事宁人,沉默是金,多难听的话都可以当作耳边风。

慧群推着脚踏车,与他一起走下山坡。

那天傍晚,曹慧群在周家吃饭。

由周父亲自下厨炒了一大碟咕噜肉。

周太太渴望客人会帮她洗碗,可是那位曹小姐站起来走到书房看周父写字,并不打算做那等婆妈琐碎的事。

周父大笔一挥,写的是「开到荼糜花事了」。

还没喝咖啡,万亨就说:「我送客人回家。」

他不想她久留,怕她好奇,终於会问起什麽叫白鸽票。

在门外慧群问:「这麽晚驾车回伦敦?」

「试试看。」

「要不,北上到湖区观光。」

万亨笑着看她,「是否一个人书读得多了就会对天地万物都发生无比兴趣?」

慧群神气活现地回答:「不,因为我个性一向明敏过人,生动活泼。」

万亨别转头去笑出来。

只要有得笑,笑能医百病。

这次出发,连万新都来送他。

「自己保重,平安归来。」

万亨大力点头。

忽然,万所说:「有人见到她。」

万亨愣住。

「在曼城大统华餐馆,据报讯的人说,真人比照什还要好看,证件都足真的,但是神色仓惶,故有点疑心。」

万亨脸色骤然变得很坏。

「回来再算。」

这时,慧群也到了。

万新十分讶异,没想到兄弟这样有办法,女伴一个比一个出色。

曾慧群那清逸气质简直叫他自卑,他朝他们摆摆手便离去。

其实慧群也没说什麽,她伸手去摸万亨军服领子,半晌才说:「等你回来。」

火车上坐对面的同僚是个二等兵,看样子比他更年轻更紧张,发颤的声音经经问周万亨:「你有无杀过人?」

万亨相当镇定,「没有。」

「你打算杀人吗?」

「不。」

「敌方要杀你,可怎麽办呢?」

「自卫。」

「错手杀了他的话,又如何是好?」

周万亨自背囊中取出一句糖果,「吃点巧克力。」

那年经的一双手犹自抖个不已。

恐惧真是人类大敌,万新说,初移民来利物浦,时常听见母亲在晚上哭泣。

原野在火车窗户隆钵隆垢地往後退,周万亨最喜欢看到成群绵羊,羊身上都有一搭油漆记认,走失了方便认领。

他脖子上也挂着刻了姓名兵阶的金属牌子,万一有何不测,方便认领。

可是周万亨知道他会平安归家,光荣退役,开设一间叫做兄弟的酒馆,他充满信心。

那一天,曹慧群上学时发觉有警察在校门口。设岗检查证件书包。

「什麽事?」

「有线报说校舍被人放置炸弹。」

「可有发现?」

「经搜查後无所获,然而安全为上,人人都要搜身。」慧群跟着同学鱼贾而入。

到了图书馆立刻找报纸看贝尔法斯特新闻。

同学在一旁看到可怖新闻图片喃喃说:「毫无意识的杀戮。」

慧群不出声。

「幸亏十分遥远。」

不不,一点也不远,息息相关。

慧群写信给万亨。

「稍後我将返家见父母,上次见面,发觉家父头发已逐渐稀疏,十分震惊难过。」

「暑假返来,仍然住在老地方,记住与我联络。」

定期一个礼拜一封信,小小秀丽淡蓝色信壳,外人一看就知道是女友寄来。

万亨每次接到信,心中都得到鼓舞、每张纸看很多次。

「爱尔兰眼睛真会微笑吗,湖光山色则肯定是美丽的。」

三个月都没有离开过北爱尔兰,即便放假,也不过在营地喝上一杯。

每天荷枪实弹巡逻,意料中事终於发生,先是看到一大群白鸽受惊飞起,接着听见怆惶的脚步声,万亨立刻警觉地伏下,刹那间对面马路一辆公路车爆出强光。

整部车子被气流卷至半空,乘客象兵兵球那样摔出车窗,化为糜粉,四肢残骸随意散落路旁。

周万亨目光一直未曾离开过那两个凶手,立刻爬上来呼召伙伴追出去。

那两人逃进穷巷,转过头来,举起枪械,万亨毫不犹疑先下手为强。

事後上级嘱他去看心理医生。

他失去嗅觉,无论闻到什麽,都是一阵血腥气。

漂亮的女军医温言安慰他:「这是一种心理障碍,待情绪平复,内疚消失,便会俸愈。」

周万亨脸上从此添了沧桑之意,他比往日更加沉默。

他并没有将他的遭遇告诉任何人。

上级传他到办公室,愉快地对他说:「派你驻香港可好?」

「是,长官。」

「恭喜你!周中士。」

「谢谢你,长官。」

离营第一件事是到曼城大统华饭店。

详细打探过,肯定那确是林秀枝,匆匆来,匆匆去,像是一只受惊的动物,时时往背後看,彷佛怕人追踪,做事心不在焉,手脚不算勤快,可是人长得漂亮,小费往往收大份。

「有没有说下一站到什麽地方去?」

「好像是阿姆斯特丹。」

「嗯。」

「她英语相当流利,应无问题,不过」「不过什麽?」

「带着婴儿,怎麽走得远。」

婴儿?周万亨霞惊了。

「刚会走路,十分可爱,但明显地乏人照顾,小衣服不够大,也洗得不够勤快。」

半晌万亨才问:「那孩子叫什麽?」

大统华的店主想一想,「姓周,她叫她宝宝。」

这时的周万亨已非吴下阿蒙,可是听到这个消息却还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女子至今还在剥削他,他连她的手部没碰过,她却诬捏孩子属於周家。

半晌,他才告辞离开大统华。

他正式找了一名律师。

那女律师是李兹大学法律系毕业生,刚出来工作,年轻、热心、有朝气,叫马玉琴。

一听个案,噫地一声,「不得了,此事可太可小,将来争起产业来,可真麻烦了。」

周万亨低下头,「我没有钱。」

「那麽,名誉也是重要的。」

「可以怎麽做?」

「我方在全国登报一星期请她出来见面,如不,则单方面申请离异。」

不知怎麽,此刻万亨经已死心,生命太苦太短,不值得为这样一个女子死缠烂打,你若无心我便休。

马律师送他出门,忽然很关注地问:「北爱局势如何?」

万亨讶异,「你怎麽知道」「你襟上十字英勇勋章只在彼处颁发。」

读书人见识多广无所不知。

万亨欠欠身离去。

这下他再也忍不住,立刻与慧群联络。

慧群声音十分镇静,可是有一股喜孜孜之意在八十哩路外都感觉得到,「回来了,大难不死,必有後福。」

万亨只是笑。

「我马上回来见你。」

「不必这样郑重,暑假过後」「这闷死人了,我巴不得立刻走。」

女大不中留。

一边有家长关心地问:「那是谁,因因,你同什麽人说话?」

电话已经挂断。

这次见到慧群,他与她谈到将来。

「我记得你说过不想在此居留。」

「你有什麽建议?」

「对打理一家酒馆可有兴趣?」

慧群只是笑。

「可予你百分之十股份。我与父兄各占三十。」

「无功不受禄。」

「工作十分辛苦。」

「我还是比较喜欢白领身份,下了班客串则不妨。」

「伦敦近郊有一个新区叫伊士顿,半独立洋房还算廉宜,要不要去看看?」

慧群忽然醒觉到这是他含蓄地向她求婚。

她有点茫然,抬头看看夏日轻柔的蓝天白云。

要退缩的话,现在还来得及,不然,就得一辈子与一间酒馆主人厮守,每日到了锺数打铃逐客,在後巷监察伙计把啤酒桶抬进地库┅┅

他父母思想古旧保守,寸步不离唐人街,他小时候没把书读好,英语口音与文法全不对,老实说,连他的粤语亦带奇怪乡音,与城市人说的不一样。

可是有很多时很多事,一个人需聆听她的心。

她听见自己说:「明日去伊士顿看看。」

她只知道,与他在一起,无比欢欣。

倘若这还不足够,也太贪心了。

将来怎麽样走着瞧吧。

万新问:「仍是那个大学生?」

「是。」

「那麽,这个要你覆电的女律师又是谁?」

「你怎麽不早说。」万亨跳起来。

「我根本不知你搞什麽鬼。」

他到了马律师处。

「有消息了?」

律师摇摇头,「她很聪明,离婚手续烦琐耗时,届时她可能获得公民身份。」

「我打算再婚。」

「恭喜你,可是,伴侣知道这件往事吗?」

万亨不作声。

「这种事,是越早坦白的好。」

万亨说:「谢谢你的忠告。」

那日,他几次三番张口欲将往事从头说一遍,可是终於开不了口。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事情是怎麽发生的,又怎麽解释,他不怕她不原谅他,他怕她惊讶:这样无知愚昧的一家人,归根究底,他怕失去她。

他说不出口。

晚上,两兄弟儿兴高采烈谈将来的事业。

「父亲决定叁股支持。」

「你呢?」

「我是穷光蛋,不过们船上的三斤钉说什麽都会拿出来。」

「我可向军方贷款。」

「这月酒馆堪称是打出来的江山。」

万亨不语。

「调驻香港好呀,宿舍宽大,在乡郊大可称王称霸。」

万亨仍然不出声。

「来,一齐去吃宵夜。」

「我肚子不饿。」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真猥琐。」

「大学生又不知道,怕什麽。」

「要不净吃宵夜,要不你一个人去。」

「好好好。」

到了芝勒街,万新伸手指一指,「二楼,全新人班,招呼热情。」

万亨瞪大哥一眼。

「你从来对我都没有这种嘴脸,是怕我失礼大学生?做人何必这样辛苦高攀。」

万亨没好气,走进粥面店。

还没坐好,就听见对街有挣扎尖叫声。

万亨回过头去。

万新按住他,「不管你事,低头,装看不见。」

万亨已经看到是两条大汉强行拉扯一个女子上车,如不援手,那女子惨不可言。

他拨开大哥的手推开门。

万新一味在身後喝他:「万亨,与你无关,别找麻烦。」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万亨已经过了马路,同时扬声:「兄弟,什麽事?」

两名大汉住手,上下打量周万亨。

他们一人一手仍然如老鹰抓小鸡般攫住那女子,她挣扎无用。

周万亨说:「这好像叫非法拘禁。」

大汉杰杰笑起来,「莫非阁下想报警。」

「欠你什麽?」

「当然不是一个香吻。」

「欠多少?」

万新连忙过来打圆场。

大汉认识他,「周万新你不做巡场想做什麽?」

「通融一天,通融一天。」

也许是周万亨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也许掳人幼索确是犯法行为,那大汉厉声说:「我认得你,给你一天,人跑了唯你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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