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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隽芝从没听过她自己用这么大的声音讲话,“因为躺在手术床上的是我,不是你,——!!!这不是两个人的事,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易沛充,别再烦我了。”

“我愿意支持你。”

“我不需要。”

“这是我的失败。”

“风马牛不相及,你偏扯一起,假如我自手术间苏醒,我俩关系自然继续,万一不再醒来,就此打住,这么简单的事,何用他人支持?”

沛充倒抽一口冷气,“你真的如此坚强?”

“这并非唐家女子本色,但我们自幼失母,无人可以商量,故遇困难,即时自闭,以便静心思考对策,我们没有张扬习惯,只怕外人笑话。”

易沛充沉默,隽芝说的都是实话,他见过筱芝处理紧急事件,手法与隽芝如出一辙。

做她们的伴侣,有时只怕会得寂寞。

“医生是经验丰富的好医生,你大可放心,请你以后别再与他人谈论到这件事,以免影响我俩感情,今晚就说这么多,最近看过什么好戏?贵公司有无年轻貌美的建筑师登场?”

沛充仍然充满挫败感。.”

女友从不视他为支柱,财务问题,她找会计师,厨房漏水,找水喉匠,生病,求医生,感情有问题,说不定去信薇薇夫人信箱。

易沛充知道有些幸运男人的女友事无巨细什么都对他们倾诉,要他们出头,而这些男人居然还身在福中不知福,嫌女人烦。

唐隽芝从不烦他。

易沛充没有地位。

他只得问她:“服药期间可有特殊反应?”

“这是一种帮助肿瘤收缩的男性荷尔蒙,服后臀线变壮,毛发生长旺盛,体内积水增加.皮肤黑色素显著。”

“事后能否恢复正常?”

隽芝微笑,“总留有痕迹,提醒当事人历劫的沧桑。”

“我还是一样待你。”易沛充不加思索。

算一算日子,隽芝仍可以先去深访筱芝,然后再回来等待宰割。

女性在这种时刻总比男性刚强.翠芝闻言.只淡淡表示:“很普通的小手术罢了。”

越低调越显得深沉成熟,隽芝也说:“是,医生每个下午都做一次两次,别同大姐提及,免影响她情绪。”

翠芝笑笑,“你这个同她比,小巫见大巫。”也是事实。

隽芝不再言语。

“手术前后喝多点鸡汤就补回来了。”翠芝仍然轻描淡写。

“我会把保险箱锁匙交给你。”

“那些烂铜烂铁还是贵客自理的好.”翠芝笑,“你且来看菲菲图画比赛的得奖作。”

她的声音已经略为颤抖,但是隽芝没听出来。

待妹妹一告辞,翠芝便露出原形,泪盈于睫,今年是什么年,一姐一妹同时进院修理。

阿梁一回来她便诉苦:“隽芝最可怜,还是小姐身分,已经患二期不育。”

阿梁劝她,“你这样大惊小怪,徒然添增隽芝的压力。”

“在她面前,我哪敢露出来。”翠芝叹息一声。

阿梁表示赞许,“往好的方面想。也许隽芝要结婚了,所以要把病治好。”

“做姐姐有义务照顾妹妹。”

“她是个与来不同的妹妹。”

“与众不同注定是要吃苦的。”

“是吗,那么,为何我们都力争上游,又望子成龙?”

翠芝肯定地回答:“因为人类愚蠢。”

莫若茜拨过好几次电话给这名与众不同的作者,听得出隽芝的态度较先前冷淡,想来想去,不明所以然,含蓄的都会人统统是推理高手,谁会把心事说出来,只能凭智慧经验互相推测猜度对方心事,莫若茜忖揣半晌,只道是隽芝因病恹恹,对朋友再也提不起往日热情。

并且,老莫想,不育妇女对牢孕妇,又有什么共同话题。

隽芝带了简单的行李就上路去探访筱芝。

她没有通知任何人来接飞机,叫一部计程车就令司机往电报山驶去。

司机是白人,在倒后镜看她,然后问:“香港来?”

隽芝点点头。

“香港人都有钱,你也很有钱?”

那还得了,隽芝急急嫁祸:“不,台湾人才有钱。”

司机如梦初醒,“对,对,是,是。”马上接受事实。

到达公寓门口,隽芝付美钞给司机的时候,适逢祝家老三在空地玩耍,他脚踩滑板,手持无线电遥控器,正把一辆小小玩具吉甫车支使得团团转,没有发觉隽芝这个访客。

他背后便是著名的金门湾,烟霞中有点不真实感觉,似电影背景。

隽芝唤那小子一声。

那孩子抬起头来,见到隽芝,喜出望外.“阿姨,阿姨!”热情得不像话,笑着扑过来,他长高了,块头颇大,隽芝怕吃不消,连忙退后三步。

小子走到大门前按通话器,“妈妈妈妈,阿姨来了。”

通话器里是筱芝的声音,“哪个阿姨,说说清楚。”

隽芝大叫:“是我,是我,隽芝来了。”

一个洋妇路过,摇头表示唐人的喧哗无药可救。

筱芝趿着拖鞋急急下楼来,一见到隽芝,连忙一把抱住,肚子挡在她俩当中,在所不计。

筱芝腹大便便了。

隽芝嚷:“咖啡,咖啡,给我一杯真的咖啡。”

筱芝搂着妹妹边笑边上楼去。

公寓只得两间睡房及一个休息室,一家五口,加隽芝六个人,只得两处卫生间,隽芝心中盘算,还是撤退去住酒店吧,怎么受得了。

那个波多黎各籍女佣倒是把地方打扫得窗明几静。

“老大老二在学校。”

“老祝呢?”这才是隽芝关注的人物。

“出去采购杂物,顺带接孩子放学。”

“这些日子,他与你同居?”

“离了婚还同居,那离什么婚?他住在亲戚家。”筱芝声音转为冷淡。

人际关系,千奇百怪,尤以夫妻为甚。

隽芝又问:“那位小姐,有没有追上来?”

“我不知道,也没有打听,那是他人之事,没有时间精力去关心,已出之物,管谁拣去不一样。”

隽芝只得唯唯诺诺,嗯嗯连声,埋头喝她的咖啡。

“同你到市中心去逛街购物如何。”筱芝的精神似比她好。

“我情愿睡一觉。”

“喝完一壶咖啡才睡?”

“是,那正是我对人对事的认真态度。”隽芝把话调转来说。

她蜷缩在沙发上魂游太虚。

迷蒙间听见祝家父子回来了,筱芝喝令二儿出示成绩报告表,老祝则与大儿商量下周学校捧球赛事宜,电话铃响,是易沛充拨来问候诸人,刚挂线,又闻孩子们抱怨冰淇淋已经吃光光。

接着老祝答应带他们出去午膳,并且对躺在沙发里的隽芝置评:“平时那么精灵的一个人,谁起来似只猪,宰了她还做梦。”

孩子们咕咕笑。

隽芝想起来申辩,可是深觉那一刻公寓内充满人间焰火式乐趣,吵吵闹阔,有大有小,时间一下子消磨掉,无人有瑕沉溺在私情中,一切顺其自然发展,接受命运与际遇安排……

祝氏父子有说有笑开门关门外出,只剩下筱芝用断续的西班牙文与英文吩咐女佣做菜,清洁,洗熨。

隽芝内心的焦虑旁徨暂时一扫而空,生活是该这般模样,纷纷扰扰,衣食住行,有爱有恨。

隽芝在该刹那,决定结束她历年来冰清玉洁,寂寞凄清的生活方式。

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

隽芝在睡梦中悄悄叹气。

接着,她发觉自己已经换上雪白的水手领衬衫,眼前是一片绿茵草地,正在发呆,忽然看见有一小小女婴朝她奔来,隽芝连忙蹲下袍起她。那孩子伸手一指,“灯塔。”

隽芝转过头去,是,的确有一座灯塔,就座落在草地尽头的悬崖处。

慢着,她到过这个地方,她做过这个梦,她问yòu_nǚ:“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囡囡。”

对了,她叫囡囡。

隽芝翻一个身。

她又听见开门关门声,还有老祝不敢置信的声音,“她还在睡?来,我们合力把她抬进睡房去。”

电话铃响,老祝去听,“易沛充再次找唐隽芝,沛充兄,你的情人犹在梦中,是,尚未醒,要不要我们将她抖下沙发,抑或由你亲自乘飞机来处理?”

孩子们又哈哈笑。

筱芝说:“叫他稍迟再打来。”

老祝挂了线,表情很不以为然。

筱芝训日:“一个女子也只有在被追求该刹那最最矜贵罢了,叫易沛充拿些轫功来。”

老祝什么都不敢讲,唯命是从,所以说,爱孩子的男人不致于是太坏的男人。

隽芝打个呵欠,伸伸懒腰,“你们家吵死人。”

“好了好了,”老祝拍手,“大梦谁先觉。”

谁知隽芝揉揉眼说:“老祝,劳驾你替我找一间酒店,我要去好好睡一觉。”

老祝笑得打跌,“易沛充知不知道你的本性?”

连筱芝也说:“隽芝,你这么贪睡.将来带起孩子来,可有得你苦。”

隽芝只得苦笑。

她振作地看看筱芝腹部,“的三十二三个星期了吧?”

“不用你帮忙,饿坏了只怕还叫不醒你。”

隽芝看住老祝,“胎儿十分健康吧?”

“情况迄今良好。”

筷芝即时顾左右言他,似不愿多提及胎儿。

老祝问:“是不是真要找酒店?”

“挤不下就是挤不下,”隽芝摊摊手,“走马灯似,如何休息。”

筱芝也说:“她习惯独处,随她去。”

“老祝,拜托你。”

到了门外,老祝才同小姨说:“你看筱芝如何?”

“控制得极好,难能可贵。”

“大儿说每个晚上都听见她饮泣声。”老祝慎重地说。

隽芝沉默。

过一会儿她说:“妊娠时悸惧是非常正常现象,以她的情况来讲,借哭泣抒发情绪,无可厚非。”

“我觉得很难过。”

“老祝,”隽芝讽刺姐夫,“你一生恨事多。”

别人要是这么说,老祝一定反脸,可是这是他俏丽伶俐的小姨,他只无奈地搔搔头皮,陪上一个苦笑。

“你来得及时,我怕筱芝患上抑郁症。”

“我是算好日子动身的。”

“小哥哥们来不及等妹妹出生呢。”

隽芝一到酒店房间便宾至如辞,彻底休息之后,她把当地亲友逐一约见,开始正式度假,不到一个星期,已经发觉裙头嫌窄,长胖了。

每天晚上她一定去看筱芝三两个钟头,话不多,有时各管各做事,但姐妹俩精神上得到很大喜乐。

三个男孩子有意外之喜,隽芝阿姨不但不再与他们作对,且有化敌为友趋向。

老大说:“也许隽姨要集中火力应付妹妹。”

“可怜的妹妹,我记得踢踢幼时哭闹,隽姨便伸手去弹她小小足趾。”

三兄弟不寒而栗,不知该如何保护未出生的幼妹才好。

“叫隽姨回家吧。”

“不行,她的水浒传刚讲到九纹龙史进。”

“嗳,那故事真好听。”

隽芝莞尔,难怪一千零一夜中那明敏的宫女得以生存,人们爱听好故事的偏好千年不变。

故事讲到野猪林,易沛充便请放了两星期假来看隽芝。

在医院等消息时,隽芝为孩子们讲智取生辰冈。

筱芝的小女儿要放在育婴箱内观察,就在这一两天内,筱芝情绪失去控制,濒临崩渍。

两星期后出院,婴儿必需定期检查,起码有一年时间需要密切注意心肺发育,筱芝把孩子拥在怀中不放,筋疲力尽的她哭泣不已,却不肯将婴儿交于任何人。

老祝愤慨地说:“她不肯给我抱。”

只有隽芝可以接近她们母女。

隽芝只得搬回祝家与她们母女睡在同一房内照应,特别护士空闲得坐在客厅打毛衣。

这是隽芝一生中最苦难的时刻,一生优悠的她竟夜照顾一个幼儿,每三小时喂一次奶,刚瞌上眼那不足三公斤的小东西又轻轻啼哭,育婴宝监再三警告;千万别与新生儿争持,一哭,使得侍候,否则自寻烦恼。

她轻轻把她揣在怀中,热情地抚摸她,待她啜吸那一点点奶水,一方面又得安慰惊怖的筱芝:“是我在这里,孩子很好,你快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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