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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窗外淅沥的下起雨来。

这场雨到了半夜,就越下越大,夹着闪电,冬季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雨?我蜷缩床之一角,埋头苦睡。

醒来时候老英姐唤我:“有客人,找你呢。”

“我?”

我梳洗完毕,赶紧出去客厅。

妈妈在跟客说话,他是殷永亨。

这人真狡猾,明知妈妈心肠软,易说话,他就拼命打针。我一路走过去一路制造许多声响。

妈妈当然知道我的不满,便替我打圆场,“这孩子,都是我管教不严,像野人一般。”

我哼一声,“我这种直肚直肠的野蛮人,好过虚伪的文明人。”

殷永亨假装没听见。

他仍然一套深色西装,面若寒霜。

“什么事?”我单刀直入。

“哈拿,你爹昨夜一度休克。”妈妈说。

我不响。

“你去看看他吧,我叫阿英替你收拾两套衣裳,你去住两三天。”

“我不去,我在陌生地方睡不着。”我老大不愿。

“那么你早去晚归,他到底是你爹。”

“他也是马大的爹。”我不甘心。

妈妈向殷永亨歉意的笑说:“我真拿她没辙。”

殷永亨忍无可忍的站起来,“你已经见过他,难道你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冷冷的说:“皇帝不急,要你这太监来急?”

殷永亨用手帕擦一擦汗,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妈妈跟殷永亨说:“你先回去吧。”

我终于说:“我跟你走一趟。”到底不忍心。

那殷永亨并没有感激,仍然紧绷着脸。

奇怪,殷若琴竟会喜欢他,而不选善观气色的梅令侠。

殷永亨开一辆旧车。

途中近一小时,他都没有跟我说话。

到达殷宅,梅令侠迎出来,他与殷永亨擦身而过,两个人如同陌路。

大家庭内尔虞我诈,人与人的关系便是如此。

梅令侠抢着说:“我带你上楼。”

殷永亨瞪他一眼,他似乎有点怯意。我赶紧锄强扶弱,说:“好,你带我。”

梅令侠感激地看我一眼,我们急急上楼。

梅姑姑端椅子给我。

我颔首道谢。

护士与医生都退出去。

老人示意梅姑姑离开,她开头不明白,后来就面露不甘心,悻悻掩上门。

我觉得老人过分,这宅子里对他真心的,恐怕只有梅姑姑,有什么话是她不能听的?

他为什么急急叫我?

“哈拿,坐这里。”

老人的房里有股药味,除了护士,还有医生,见到我,都静下来。老人昏花的眼神落在我身上,用手招我。

我并不害怕,但有股寒意,说招我的是死神,也并不为过。老人自怀里取出一张照片,递在我手中。

我低头在昏暗的光线里观看,吓一跳,照片中那女人仿佛是我,又恍惚是马大,停下神来,才知道是粉艳红,这已是我第二次看生母的照片。

这一次她女装打扮,很温柔幸福地靠在一个男人身边,那男的英俊斯文,面孔清秀得如哪个电影明星般。

“你?”我失声问。

他叹口气,点点头。

我真不敢相信。

他喘半晌后,问我:“马大呢?”

“她上课。”我说着把照片还给他。

他小心地藏回怀中。

可怜的老人,可怜的粉艳红,他可怜的原配妻,可怜的殷瑟瑟,我忽然原谅了他们一家。

他虚弱的说:“我……天天梦见你母亲。”

我点点头。我能说什么呢?

他又给我一只小信封,里面重甸甸不知是什么东西,“去,去中西银行,这是锁匙——去。”他咳嗽。

我收下锁匙。

“叫马大来见我。”他恳求。

我说:“你好好休养,不碍的,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出来陪你。”

“不要恨我。”

我恨他?我并不恨他,若有恨,殷瑟瑟与她母亲才应当恨我们,好好的一头家,为了一个戏子,弄得支离破碎,名存实亡。

而我们的生母是惨痛的胜利者,她固然什么也没得到,那也没有留下什么给殷氏母女。

“你去吧,”老人握着我的手,“不必再来。”

我反而悲恸,“我明天再来。”

他闭上眼。

我站起来,护士推门进房。

我问医生:“他到底怎么样?”

医生说:“拖无可拖。他又不肯迸医院。”

“进医院的话机会是否又好一些?”

“自然,至少可以增强护理。”

“我试图说服他。”我说。

我蹲到老人身边。

他摇摇头,像是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想一想,施出我的杀手铜。

“爹,”我说,“我要你进院。”

他听到我叫他爹,非常震动,混身颤抖。

“爹,你入院疗养,我带马大来探你,我保证一定把马大带到。”

他激动至眼角润湿,叫医生过去。

殷若琴在医生耳畔说几句话,医生微笑点头,随即吩咐护士:“叫救护车,殷先生准备入院。”

我宽慰地出房。

我径自走出殷宅,殷永亨追上来。

“殷小姐。”他叫我。

我温和的说:“我姓裘。”

“哈拿,”他伸出手,“谢谢你。”

我只好与他握手。看样子,他很关心殷若琴。凡事不能只看表面,我对他的印象改观。

梅令侠追出来,如临大敌般盯着殷永亨,殷永亨这一回子却后退一步。

他说:“哈拿,你答应的事要做到。”

我说:“你放心,一定。”殷永亨转头离去。

梅令侠酸溜溜的问:“舅舅对你说些什么?他又对你说些什么?”

“送我一程如何?”我问他。

梅令侠在殷家一点地位也没有,他就是个吃闲饭不相干的人,所以他在这数天内讨好我。

而我,我是新贵,因为殷若琴单听我的话。

出城的时候梅令侠对我旁敲侧击,使我窃笑,同时也很不耐烦。

终于我说了句令他很伤心的话:“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呢?反正没你份儿。”

他很震惊,第一次发觉我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纯洁”,那么容易应付,那么容易上钩,他沉默。我恨他将我估价过低,世上需要全神贯注敷衍的女人,不止殷瑟瑟,他现在知道了,井底蛙!

拆开那个小包,里面原来是一条锁匙,是银行保险箱的锁匙罢,我可以确实。

我给妈妈看。

妈妈正在与老胡师傅对曲辞,她弹弹香烟灰,“你就去看看是什么,他给你的东西,名正言顺的拿,你是他的亲生儿。”

老胡把胡琴拉了几下,苍凉与美丽的回忆薄薄如一股清泉般流出来。

母亲唱:“……她如落花无主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

她不肯不唱,否则老胡师傅不能名正言顺的在这里拿零用,母亲就是这点好。

我去躺在床上。

在通花的屏风内,我隐隐的听妈唱下去。

“在青楼,识得个李公子,啮臂三生要学孟良……”

我翻一个身,神思回去老远,不知粉艳红有没有唱过这首曲子,当时殷若琴是个年轻人,他为台上的她醉心,就此难以自拔……

老英姐推门进来,“小姐,有客人找你。”

“谁?”

“殷先生。”

我扣衫钮,出到客厅。

我向殷永亨点头。

“你拿到锁匙了?”他问我。

我又点点头。

“我陪你去拿东西。”他说,“需要我的签名。”

我们到银行,他开了保险箱,箱内另有一只小盒子,我得到的锁匙,是开盒子中的盒子的。殷若琴这么谨慎保存的,是什么东西?

我把盒子打开,里面只有一本厚厚陈旧的册子,以及一只锦囊,我先打开锦囊,里面是两块金锁片,不值什么,我一股脑儿的放进手袋。

殷永亨不闻不问。

单是这一点,他比梅令侠不知高超几百倍。

我向他道谢,他送我返家。

那本旧册子,原来是一部日记。记载着二十六年前发生的事。

我打开第一页,就被吸引住,一直往下看。日记是用各种笔写的,有时潦草,需要费点劲才看得仔细,故此等我看完整部日记的时候,已经天亮。

我心里从来未曾有过那么多的感触,那么大的震荡,这是我生父与生母的故事,他认识她,只有六个月,这短短六个月却影响他们一生。

日记很长很乱,我只能节录其中比较重要的几段。文中的“我”,是殷若琴本人。

二月十八日

年初四,在家闲着没事可做,橡胶园丰收,父亲不胜其喜,生意人贪得无厌,年前还苦苦逼我娶周氏女以巩固其事业,不可思议。

婉君器量小,脾气坏,实非良配,母亲常劝我:生了孩子,感情便会好转,此刻瑟瑟己近两岁,我与婉君仍然没有交通,最近索性分房而睡。

昨日若鹤表弟来拜年,他竟在英国娶一洋女为妻,婚姻如此自由,而姨父一笑置之,令我不胜羡慕。

二月十九日

随若鹤去看戏。

本来我十分反对这种无聊的举止,跑码头的戏班子只应吸引乡下人,但若鹤一心来趁热闹,我不得不陪他。

一坐下来便深深的迷住。

戏子们浓艳的妆扮,戏本子哀怨的情节,加上动人的歌喉,都是我以往没有接触过的。

若鹤大声喝彩,一个女孩子在台上向他抛媚眼,他把钞票包着糖果丢上台去,吓得我一跳。

原来这种姿势是惯例,是对表演表示激赏,我竞不知道有这种事,觉得赏与罚这么分明,非常刺激。

若鹤太懂得生活享受,而我真是羞愧,好比一张白纸。

最后一台戏叫《游园惊梦》,故事我比若鹤熟,但论看戏,他才是大行家。

若鹤说,那生角唱得好,人也数她最漂亮。

我当然知道所有生角都是女孩子反串,戏班中除乐师外,没有男人。

我看纸花扎的戏牌,上面写着“粉艳红”三个字。

她叫粉艳红。

若鹤要到后台去,我阻止他,我们又不是地头虫,他想怎地,约人家出来陪酒宵夜?太离谱了。

若鹤叫我松弛点,又笑我做人一板一眼,食古不化。

他钻到后台,我只好跟他进去。

戏台后面的一切叫我迷惑,彩衣、镜子,四处都是灯,演员在整妆,乐师调整乐器,闹哄哄别有一番气象,我在帐幕边呆了一会儿,只闻到汗味与粉香,有点刺鼻。

若鹤见我尴尬相,便拉起我的手走了。

今夜写日记的时候,还似听见一阵阵锣鼓响。

二月二十七日

总算过完一个年,婉君扔下瑟瑟回娘家去,她这一去,足有一两个月。

她一家人的面色跟她家出产的锡矿一般颜色,不知怎地,老紧着面孔。

尤其是我的大舅子,两只眼睛往下垂,面孔虚肿,像是浸过水的叭儿狗,偶尔爆出笑声,恐怖空洞,像提着鞭子的军阀,待工人出名刻薄。

若鹤一张喜气洋洋的孩儿脸,对我来说,更加难能可贵,他这次要住到三月中,我不舍得他走。

他在中午时分把我叫出去吃广东菜。

我到的时候,包厅里已经坐满了人,一个个都叫粉艳什么,她们看上去都比在台上年轻,姿色没有浓妆时劲,但比我想象中活泼可爱,都穿着通花旗袍,半高跟皮鞋。

我难得这样轻松,光是听莺声沥沥,已觉鸟语花香,竟不想走了。

若鹤斜眼看着我笑。

刚谈得兴起,忽然有一个女孩子推开门进来,大声斥骂:“你们陪完客了没有?干脆上长三堂子当粉头岂不是更好?师傅叫你们去练身段,你们却在这里,犯贱!”

那堆女孩子不怒反笑,指着她说:“艳红又来这套出污泥而不染了,哈哈哈。”

我听到“艳红”两个字,心中一动。

那女孩子杏眼圆睁,长发编成条辫子,身穿灰色纺绸短打,白袜黑鞋,一副男生模样,气得眼冒金星,听得她姊妹调侃她,吐一口涎沫,转身恨恨而去。

这时候叫小秋的女孩站起来,说:“她动了真气,我们回去吧。”

又有人咕哝,“师傅跟班主还没她厉害。”

“爱骂就骂,一点余地都没有,真是老姑婆。”

小秋劝道:“别多说了,她也是为我们好,走吧。”女孩子一哄而散。

粉艳红这三个字,却已经深深烙入我脑袋。

她有张鹅蛋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细白的牙齿,最主要是她那股与众不同的神情,使我为她着迷。

三月十日

十天内,我天天去看粉艳红演戏。

我与她的姊妹已混得很熟,都知道我是个斯文正经人,但艳红她对我不瞅不睬。

老鹤临走笑我,“玩玩可以,别着狐惑。”

已经太迟了。

粉艳红混身似发散着无穷的魅力,把我吸引至无底深渊。

我不是不知道我们之间是没有希望的。

周家财雄势大,婉君的姨丈是此间的拿督,她不会允许丈夫有不忠行为。

即使我未曾娶妻,父亲也不会给我娶一个唱戏的女孩子。

已经五十年代了,但在殷宅,时间是恒久不移动的,我们仍然过着一九00年的生活,父要子死,不得不死。

我觉得生活有太多压抑,不能畅顺地呼吸,我的胸肺有时像是要炸开来似,痛苦十分。

只有在见到粉艳红那双盈盈秋水,我才能看到一丝金光。

但她们准备拔营离去,整个班子要走埠,我连一秒钟都没考虑,便收拾了一箱轻便的衣物,叫帐房把所有的现款交给我,便跟着班子一起走。

我对家,一点留恋都没有,瑟瑟反正有祖父母照顾,呵,或许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我不管了,我如中蛊般疯狂。

四月二日

艳红一直不给我看好脸色,每个人都感动,只除了她。我往往跟在她身后走一整街,也不想跟她说话,只要看到她一片衣裤便足够。

四月十五日

南洋商报刊出父亲寻人启示,找的人是我。

小秋来旅馆同我说:“你回家罢,小红很怪,她看不上你,就是看不上你。你再赖十年都不管用。”

我长叹,这些日子来,我又瘦又憔悴,风尘仆仆,又没个人照顾,吃得也不好,早已眼布红丝,声音沙哑。

听到小秋这番话,更加茫然。

我哀求,“你同她那么好,叫她亲口来跟我说这番话,我就死心回去。”

小秋再叹口气,“她怎么肯来?我也劝过她,快三十岁的人了,也唱到荼薇,还指望什么?人人都看得出你对她是真心,非一般公子哥儿可比,但是谁知道她想什么。”

我低下头。

“这一阵子咱们胡琴师傅得了急病,躺医院里,小红心情更加不好。”

我抬头问:“她同胡琴师傅——”

“啐!你想到哪里去了?”小秋脸红,“小红视班子里每个人如手足。”

我把用剩的钱取出来,交在小秋手中,“你们也很紧,这里有四千美金,拿去做医药费,务必药到病除。”

小秋看我半晌,眼睛红红的离开。

当时我并不知道她们为胡琴师傅的住院费急得要当头面与卖戏服。

四月十六日

我睡得很晚才起来,叫了咖啡,独个儿喝,心中踌躇,再回头已是百年身,家里平静桔燥的生活不能再满足我,但跟戏班在江湖浪迹,又怎么过得一辈子?

他们自香港来,终要回香港去。

我呢?

正在发呆,有人敲房门,进来的是小秋。

她双目通红。

我急问:“是不是胡琴师傅有事?”

“不不,昨夜动了手术,进了私家病房,医生说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会很快康复,”

“那你为什么哭?”我问。

“昨夜我把你那笔钱取出来,每个人都高兴得哭了。”小秋说。

我苦笑,才区区四千美金而已。

小秋嗫嚅的说:“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

谁?

“我。”一个人转身进来。

我见了她如同雷殛。

是小红。

一切是注定的,正当我要放弃一切回家去的时候,她来了。

她穿着白色纺绸衫子,胸前别一束白兰,人就像白兰那么美。我瞠目结舌的看着她。

她说:“我现在明白你不是吊膀子的公子哥儿,你的心地很好。”

我傻傻的看着她,欢喜得翻倒。

“殷先生,”她说,“我想我们可以做朋友。”

我听了这句话,像是泄了气,坐倒在床角。

四月三十日

以后的日子里,我恋爱了。

爱情令人在任何情形之下都觉得花好月圆,我们双双把臂出游,逛尽南洋大小城市。钱花光了,叫家里汇至银行,随钱而至的有父母焦急的讯息,我都置之不理。

我们前程充满阴霾,但谁会管这么多?

我这样炽热的爱着小红,她不睡,我也不睡,她睡,我看她睡,常常三天不合眼也不觉得累,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支撑着我。

是什么?

整个班子的人都对我很好。

胡琴师傅出院那一天,为我们奏了一首《庆相逢》。在他们眼中,我与小红已是夫妻。

戏班是浪漫的,四海为家,妆扮着演出,赚够暖饱便转移到新的地方,他们终于要回香港了。

小秋说:“你把小红娶回家罢,我们要回去。跟爹妈商量一下,希望他们能够爱屋及乌。”

我的面孔很苍白。

他们不知道我有妻子,我有女儿。

我不能一辈子逗留在这个热恋的阶段,我需要面对现实,但我没有独立能力,我一切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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