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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子贵抹干眼泪,“就要这辆好了。”

“是,是。”这是他所见过,最激动的顾客。

那天傍晚,开明问子贵:“婚后你会不会辞职?”

子贵一听,立刻把双臂抱在胸前,如临大敌:“没有可能!”

开明连忙安抚,“别紧张,我只是问一下而已。”

“对不起我反应过激。”

开明笑,“别担心,我做你近身丫环,再请一个家务助理打杂,让你放心工作。”

子贵渐渐松弛,微笑道:“那还差不多。”

开明说:“宇宙公司一定对你很好。”

子贵答:“不见得,我自小见母亲一早起床妆扮好了,终日无所事事,非常无聊,心里有个阴影,所以发誓要有工作,每天有个目的,出了门,抵达公司,有人招呼,有固定工作量要完成,上司同事交换意见,一起出门去开会……”

开明摊摊手,“我不反对。”

“我会做到五十五岁。”

“没问题,”开明说,“我支持你,子贵,我总会在你身旁。”

子贵惬意地笑,“我知道,所有童年时的不快你都会补偿我。”

过一会儿开明才劝她:“据我观察你父亲厚爱你,我相信所有不愉快记忆都是你多心之故。”

“开明,你就是有这个优点,心事都往好处想。”

“那么,你应跟我学习。”

屋子重新装修,不过髹一髹墙壁,地板打一层蜡,窗帘换过新的,又添两盏灯。

邵太太觉得简陋,“屋里怎么空空如也?”

子贵笑答:“这样才好。”

“唉,不似新房。”

子贵说:“我怕噜里噜嗦的装饰品,小时候,看佣人替你抹梳妆台,逐瓶香水取起放下,一整个上午过去了,第二天又得再来……”

邵太太低头抱怨,“但凡娘家有的,你必定要全部丢弃。”

“没有的事,”子贵分辩,“我可没有拒收嫁妆。”

邵太太点头,“这倒是真的,一是一,二是二,径渭分明,”

忍不住笑。

女儿要出嫁了,母亲心灵受到极大冲击,思前想后,前尘往事,纷沓而至,感慨自然特别多,情绪也比较波动。

子贵尽量体贴母亲,事事让她参与。

当下说“一嫁人可以现成搬进新房住,在今日也算是福气了”。

邵太太点头,“这是真的,许家确是高尚人家。”

“来,来看我们的房间。”

只见光洁的木板地上一张大床,白色的被褥,两张茶几,并无其它家具。

“这倒好,每日可以沿床跑步。”邵太太终于出言揶揄。

子贵当然不怕,她诧异地说:“跑步?我与开明打算踩脚踏车。”

邵太太轻轻在床沿坐下,忽然说:“她出来了。”

子贵一怔,可是马上知道母亲口中的她是什么人。

过片刻,轻轻问:“人在何处?”

“在这里。”

于贵有点意外,“几时到的?”

“好几天了。”

“怎么不马上告诉我?”

“你正在忙。”

“她住在什么地方?”

“酒店里,说想回家柱,我拒绝了她,我说,我得先问过子贵。”

“她那个人呢?”

“是她要离开他,说三年在一起,实在已经足够。”

子贵垂头。

“此事颇叫我为难,子贵,我已决定叫她走。你正在筹办婚礼,她夹在当中诸多不便。”

子贵低着头沉吟,她穿着套头毛衣,绝厚的长发盘在头顶,像是有点重量,把她的脸越压越低。

子贵神色渐渐悲哀苍茫,终于说:“那也不好,这也是她的家,想回来总得给她回来。”

可是邵太太说:“不,当初是她自己要走的。”

子贵凄然笑,“这种话,只有老板对伙计说出来,才理直气壮:‘看,当初是你自己要走,好马不吃回头草,反悔无效,’至亲之间,不可以如此计算。”

“你的心慈悲。”

子贵像是有点累,走到白色大床上躺下。

“我有和你说过吗,开明本来有个弟弟,比他小一点,养到两岁,不幸患急性脑膜炎去世,开明mǔ_zǐ至今伤心不已。

“呵,有那样的事。”邵太太表示惋惜。

“他们一家真是相爱,我十分羡慕,或者,那是我们的榜样。”

邵太太不语。

“开明说他常常梦见弟弟同他踢皮球,他一年比一年大,弟弟仍然是幼儿,可是两兄弟并不陌生,玩得很高兴。”

子贵声音里充满怜惜。

她母亲长叹一声。

子贵看着天花板,“生离死别真是可怕痛苦之事,妈妈,让她回来吧。”

邵太太半晌才说:“我还要想一想。”

“你这一想,她又要走了,那真不知何年何日才能再见。”

“你仍然爱她。”

子贵有点无奈,“我想过了,不知是否爱的原故,我爱我的瞳仁吗,不可以说爱,我爱我的四肢吗,不可以说爱,可是我失去它们还能生存吗,大抵很困难,她在外头,我仿佛少了身体一部分,快乐好似不能完全,我想,她是回来的好。”

邵太太站起来,“我考虑过再说。”

“妈妈,她还是那样漂亮吗?”

邵太太一怔,神情略有厌恶之色,“我从来不觉得她漂亮。”

她已不愿多讲,这次谈话宣告结束。

这段日子,开明几乎天天在岳母处吃饭,和老佣人阿笑混熟了,有点放肆,开始自做主张吩咐她做什么菜。

“红烧鱼云你会做?还有,清蒸狮子鱼呢?好久没吃煎挞沙了,还有,泥蜢鱼粥也美味,越是这种便宜鱼越是好吃。”

以致邵太太大吃一惊,“开明,你明明不是广东人。”

“阿笑是,阿笑做粤菜一流。”

老阿笑双眼眯成一条线那样笑。

岳母家并不大,可是家私奇多,全都是法国美术式,台椅每个角落都打卷雕花,描上金漆,椅面全用织锦,金碧辉煌。

子贵占用的小房间内情形也差不多,一张小床上还设有纱制帐篷,十分娇美。

开明微笑,“婚后委屈你了。”

子贵惆怅,“没法子,人生每一阶段不同。”

“一看就知道你自幼生活得像小公主。”

“还过得去。”

“叫阿笑过来我们家继续服侍你。”开明灵机一触。

“那妈妈怎么办?”

邵太太在一边说:“不用挖角,下个月自有菲律宾人来上工跟阿笑学习,如是可造之才,则会到你们家去帮忙。”

开明连忙打揖唱喏,“岳母大人你这下子可真救了小生,否则我就得沦为灶跟丫头。”

邵太太笑,笑着忽然落下泪来,悲喜交集。

子贵连忙与母亲回房去洗把脸。

开明独自坐在露台看夜景。

有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他知道那是子贵。

他没有回头,把她的手握紧紧,然后搁在脸旁。

猛然想起,“呵,戒指做好了。”

自内袋取出丝绒盒子,打开给子贵看,“我替你戴上。”

子贵没有说话,戴上戒指,把脸依偎在开明胸膛上,双臂围着他的腰。

开明微笑,“看,如此良辰美景。”

子贵颔首。

因为时间充裕,筹备婚礼这种天下最叫人心忙意乱的事也变得十分有趣,主要是两个年轻人都不计较细节,而且有幽默感。

没有玉兰就用玫瑰,没有荷兰玫瑰就用纽西兰玫瑰,开明与子贵在这种事上永远不坚持己见,酒店宴会部经理受了感动,反而替客人尽量争取。

其实,在场的亲友只会感觉到气氛是否融洽愉快,没有人会在乎桌子上的花朵来自哪个国家。

到了年中,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就差步入教堂。

开明的同事周家信约他去喝啤酒。

他们都知道他要结婚。

周家信与开明谈得来,两人己有将来合作拍档的计划,周君为人稍为激进,但这不是缺点。

那天他们没谈公事,周家信微笑说:“这是你最后考虑机会了。”

开明也笑,“太迟,她的衣服鞋袜已经搬了进来。”

周家信很羡慕,“看情形你真爱她。”

开明承认,“不会更多了。”

“邵小姐是有嫁妆的吧?”

“她十分受父亲钟爱。”

周家信低下头,“我亦希望娶得有嫁妆的小姐。”

开明诧异,“家信,许多能干的女子,双手即是妆奁,年入数百万,胜过慷慨的岳父。”

周家信立刻说:“你讲得对,开明,我幼时家境不好,看到大嫂老是扣克母亲的零用,吓怕了。”

“现在社会比较富庶,不会有那样的事。”

周家信说:“可是真正相爱如贤伉俪,还是难能可贵。”

开明笑,“好像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世人并不笨,”周家信答,“快乐是至难伪装的一件事。”

开明说:“以后出来喝啤酒的次数会相应减低。”

“开明,可否请你帮一个忙。”

“一定鼎力相助。”

“开明,听说你同刘永颜是熟朋友。”

“是,”开明答,“你想认识她?”

周家信有点腼腆,“被你猜中了。”

“你见过她?”开明好奇。

“一次我在报纸社交版上看到你与她的彩色合照。”

“竟有这样的事,”开明诧异,“我倒反而不知道。”

“约会最好安排在周末,那样,时间可以充裕些。”

“可是,”开明说,“不如先吃一个午餐,发觉不投机可以早点溜。”

周家信微笑,“不会不投缘的。”

开明忽然明白了,他已经把话说得很透澈,他存心结交家里有点钱的小姐,一定有办法包涵她的缺点。

也许周家信少年时的经验太坏,老看着寡母与大嫂争兄长那份收入,所以害怕出身寒微的女子,这是他的选择,作为朋友,开明愿意成全他。

“刘小姐为人如何?”

开明答:“十分天真可爱,我把她当妹妹一样,你会喜欢她的。”

家信点头,“这就好,我最怕到处找饭票的女子。我的是她的,她的是她自己的,然后我的余生就为着满足她的欲望而活着。”

“不,”开明笑,“你放心,永颜不是那样的人,包在我身上,我替你安排。”

“开明,我知道你对朋友好。”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开明把刘永颜约到新居,让新女佣做菜给她品尝,周家信当然也是主客。子贵是女主人,忙着主持大局。

永颜笑嘻嘻对子贵说:“其实是我先看见许开明。”

子贵唯唯诺诺,“承让,承让。”

饭后,永颜想吃木瓜,家里只得石榴及李子,周家信自告奋勇去附近买。

开明趁这个空档问永颜:“觉得我的未来拍档怎么样?”

永颜当着子贵的脸说:“很精明很刻意。”

“但是个人才,是不是?”

“他会贪女人的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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