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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们到客厅去说。”

宁波对这间屋子自然很熟悉,走到偏厅,自然有人斟上茶来。

这个时候,她又不那么急着要走了。

她在柔和的光线下看着孙经武高大强壮的身形,忽然问:“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我可以肯定没有。”

“或者在一个偶然的场合。”

“如果我见过你,一定会记得你。”

这真是最好的恭维。

此君叫人舒服。

偏厅的长窗外是游泳池,人散了,灯还开着,映得水光粼粼。

那些人干嘛还要去月圆会?宁波觉得这样坐着暂时不必理会下一季纺织品配额已是天底下最大乐事。

她的要求一向卑微。

宁波不舍得离去,许久许久许久,她都没有机会与异性投机地倾谈不相干的人与事了。

她的头发需要梳理,她的化妆早已掉尽,可是她觉得毫不相干。

她看看表,“十一点了。”十分讶异时间过得那么快。

“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有车。”

“如果时间不是太晚,你或许愿意到舍下小坐。”

宁波十分意外,“你住在哪里?”

她以为他住外国,是区文辞的客人,暂居区家。

“我就住隔壁十一号。”

“呵是区家邻居,你过来干什么?”

那孙经武坦白笑着承认,“我天天过来吃三餐,区家的厨师首屈一指。”

宁波大笑起来。

“来,赶去看看你家。”

孙家占地更广,平房筑在山坡上,坡下是整个海港的夜景,霓虹灯闪烁生光,像撒了一地的珠宝,美不胜收。

宁波站在山坡上怔住,此情此景,她不知在什么时候明明经历过,她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孙经式背着那一天一地阑珊的灯光笑道:“大驾光临,荜壁生辉。”

他家里的装饰与区家刚刚相反,区家堆山积海全是精品,多到烦多到腻,他家简单考究,每件家具都精致实用,没有多余的摆设装饰。

书房尤其整洁,一张大书桌,一张椅子,一具电脑,一只庞大的地球仪,连音响设备都欠奉。

大概他像她,一心不能二用。

宁波也是,工作时不能听音乐。

他解释:“我不懂室内装修,承继了这间屋子,打算长住,便照自己的需要置了几件家具。”

有几间房间还空着。

宁波问:“可以参观你的睡房吗?”

他推开睡房门。

大床大沙发大更衣室,宁波微笑。

难怪她觉得来过这里,这种布置与她的家何其相似。宁波侧着头想一想,“改天你也应该来我家。”

孙经武答:“一定,一定。”

他们俩在客厅坐下来,不知怎地,没有开灯,只靠走廊一点点灯光。

宁波说:“告诉我,孙,你何以为生?”

无论承继了多大笔遗产,一个人总得有工作。

“我专门帮客人买卖美国股票。”

这门职业不错,宁波颔首。

孙经武眨眨眼笑笑,“还有什么问题?”

宁波看着他,唏,挪揄我?必须还招,“还有一题:你有没有一个毛茸茸的胸膛?”

孙经武料不到宁波那么厉害,不过他表面不动声色,反问:“你要不要现在就检查?”

宁波眯眯笑,“稍后吧,总有机会。”

孙经武乘胜追击,“什么时候?希望不必等太久。”

宁波说:“白天吧,白天无论看什么,都与晚上不一样。”

至少意志力强些,脑筋清醒点。

“明天早上七点,我到府上接你。”

宁波疑惑,“那么快,那么早?”

他没有回答,过了很久,他才说:“刚搬进来,我四处看了看,发觉这条私家路上,一共有三个单位,左边是区家,右边住一户美国人,姓庄臣。我对自己说:与哪一家结交,到哪一宅去串门呢,我心有目的:年纪不小了,又时常觉得寂寞,渴望伴侣,区家时常高朋满座,客似云来,也许,我会在那里找到我所盼望的人。”

宁波小心聆听,她在专注的时候神情认真,有点像听教训的孩子,十分可爱。

孙经武的声音越来越轻,“我跑区家跑了六个月,甚至在区文辞外出旅游的时候,我都揿铃到区家吃晚饭,心想:找不到人,混到吃的,也算不赖了,我在区家少说见过百来个女子,有人可爱,有人可怕,有人快乐,有人伤感,区家天天都有乐声传出,我晚晚都去观光。”

宁波不出声。

“然后今晚,你出现了,人是万物之灵,多少有点灵感,你呢?你认为如何?”

过一会儿,宁波才答:“红的灯,绿的酒,我看不清楚,一定要等太阳出来,我从不在晚上做任何决定。”

“那么我在早上再见你。”

“你知道我住在哪里?”

他微笑,“我会找得到。”

“让我把地址告诉你。”

孙经武的声音忽然有点苍茫,固执地说:“已经找了那么久,我不介意再找一次。”

宁波不出声,他送她到车子附近。

她忽然转过头来微微笑,“你懂不懂接吻?”

他也笑,“你不会失望。”

宁波笑着把车子开走。

一路上风扑扑地吹上脸,她带着笑意悄悄落泪,这不正是她期待良久的感觉吗?原以为该早点来,不过现在还不算太迟,却没有想到会带若干凄惶。

她回到阿姨的家,照旧躺在小床上,又睡着了。

做梦,闹钟没响,一觉醒来,已经十点半,懊恼地问正印:“你为什么不叫醒我?”正印答:“啐,男生多的是,何用心急。”

那个梦过去了,又再做一个:孙经武跑错了地方,走到她自己的家去了,一直在那边空等……

一觉惊醒,发觉才早上五点半。

一把头发又乱又重,她起床淋浴洗头。

许久没在镜中端详自己,宁波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凄凉地看着镜中。

姿色是大不如前了,可是褪了色的红颜总还有一个美丽的影子,她找到一管胭脂,狠狠地涂在嘴唇上,那紫红色忽然衬得皮肤更白,双眸明亮,宁波满意了,套上净色上衣与相配的套装。

不管孙经武来不来,她可是还要上班的。

一切准备好,她戴上豪式手表,一看时间,才六点半。

她推开窗,看下去。

清晨的空气有种特别的味道,就是在都今,也坯同到一陴栀子花香。

时间没到。

宁波忽然想,也许他起不了床,更可能一觉睡醒,他已浑忘昨夜之事,宁波有点紧张,叹口气,真是受罪,这样大一把年妃,还得受这种煎熬,划不来。

下不为例!

正在这时候,她听到一阵悦耳的鸟叫。

噫,谁家养的八哥,如此好唱口。

心绪好转,探头张望。

鸟鸣再度传来,宁波才猛地察觉那是一个人的口哨声。她喜悦得差点没跳起来,凝神一看下去站在路对面榕树底下的,可不就是孙经武。

她朝他挥手。

这的天色已大亮,高大的他精神奕奕,神清气朗,正朝她挥手。

她抓起皮鞋手袋就奔下楼去。

打开门,走近他。

白天的孙经武可要比晚上年轻英俊,她猜他年纪和她差不多。

他摊开手笑,“清早可以做出决定了吧?”

宁波是真心犹疑,并非推搪,她一边穿上鞋子一边说:“我不知道,也许应该再给我一次机会,中午才是我状态最好的时候。”

孙经武双手插在口袋里,“我了解你的心情:守着一颗心已经那么长久,实在不舍得交出来。”

宁波感慨地答:“也许会遭受践踏的呢。”

“别人好似没有你怕得那么厉害。”

宁波嗤一声笑出来,别人用的可能是复制的橡皮心,扔过去反弹回来,刀枪不入,即使丢落坑渠,家里还有十颗八颗,不怕不怕。

他俩站在榕树底下聊起来。

这时,家里老佣人出来招手,“太太说,为什么不请到家来喝杯茶?”

宁波转过头去,“我要上班去了。”

“太太说,今天不上班也罢,没有空,告一天假吧。”

孙经武看着她,“听见没有,到了中午,就可以在最佳状态之下,做出决定。”

宁波弄糊涂了,“什么决定?”

孙经武大大讶异,“你不知道?当然是结婚。”

“结婚?”宁波张大嘴,“谁提过结婚?”

“我,刚才不是提到了吗,你没听清楚?好,让我再讲一遍,我们结婚吧。”

宁波看着他。

她没睡好,不能精确地思考,可是,她耳边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江宁波,结婚不同办公,何必用脑?”

这时,老佣人走过马路来,“二小姐,太太请你们进来。”

孙经武至为踊跃:“听到没有?请我们进去呢。”

他拉着宁波进屋。

阿姨在等他们,笑问:“在街上絮絮谈什么?来,把朋友介绍给我认识。”

孙经武忙不迭报上姓名,“阿姨,我向宁波求婚呢。”

方景美女士一听,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乐了,“那,宁波有无答应?”

宁波抢着说:“阿姨,我们认识没多久。”

方女士一心想把外甥女嫁出去,“唉,结婚同认识多久不相干,”不过这也是事实,“多少人认识二十余年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宁波赔笑,“我得想想清楚。”

阿姨说:“听从你的心。”

宁波问:“会不会错呢?”

阿姨笑了,像是听到天底下最愚蠢的问题,呵,结婚不过是一种生活方式,何谓错,何谓对。

宁波又说:“日后我也许会变心。”

这次,连孙经武都笑,“于是,你因噎废食了。”

宁波弄糊涂了,怎么会跑出阿姨这样的天兵天将来帮他说项?

她看看表,“我真的要上班了,在途中谈论细节吧。”

阿姨叮嘱:“先告诉你母亲,再通知正印。”

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了。

宁波不知道国与国之间开仗可以决定得如此仓猝。

她到母亲家去报告这个消息。

宁波很少看到母亲真正展露笑容,“宁波,好一个喜讯。”

宁波微笑,“不一定是成功的婚姻啊。”

“我为你高兴。”

“妈,你相信我眼光?”

“这自然不在话下,即使日后有变,我亦相信你有承担错误的能力。”

宁波睁大双眼,“这样说来,我嫁的是谁,根本不重要?”

“只要你喜欢就行。”

“不会一失足成千古恨?”宁波简直有点遗憾。

她母亲先坐下来喝一口茶,想了想才回答:“即使将来意见不合,或是话不投机,也可以和平分手,何恨之有。”

“为什么?”宁波追问。

“因为你们二人根本没有利害冲突。”

宁波深深失望,“咄,不能恨,怎么可以算是爱?”

她母亲含笑答:“再爱多一点吧,或者可以生恨。”

“我真的很喜欢他,不能再多了。”

对正印,她也是这么说。

正印有点失望,“什么,一点波折也没有就嫁过去?”

宁波不服气,“你呢,你的婚姻又有什么创伤?”

正印白她一眼,“我的偏疤坯拾你看呢。”

“算了吧,每结一次婚你就得到多一点,那么大笔赡养费,那么可爱的孩子,羡煞旁人。”

“那也不表示离婚不是悲剧。”

宁波温和的说:“前,女性精神与叶决均元独立能力,离婚等于失去牢靠安全的生活,需要重头适应挣扎,自然恐惧彷徨,现在,连面子问题都不存在了,还怕什么呢。”

正印看着窗外,“可是有时我真怀念他。”

宁波一怔,“谁?”

她以为她会说是袁康候。

“你记得我同你小时候去观看网球赛?”

“我知道,”宁波颔首,“那不知名的白衣青年。”

“就是他。”

“他已不是青年了,他也是人,他会长大。”

“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会再出现?”

“没有,正印,你知道我这个人,全身找不到一丝浪漫的思维。”

正印很温柔地看住姐姐,“那是不对的,你只不过为着迁就环境强迫对自己的情怀做出调整,忍耐至今日,生活大好,才纵容自己与一个陌生人结婚作为奖状,我讲得可对?”

宁波落下泪来。

“可怜的灵魂,我太不体贴你,宁波,我竟一直不知道你原来并不快乐。”

“是我生性狷介,我不能对寄人篱下泰然处之呀。”

“但我一直爱你若亲生。”

“我知道,所以我要更加小心努力呀!”

“现在一切已成为过去了吧。”

“记住正印,好歹与囡囡一起生活,千万不要把她托寄给人,即是我也不要。”

“你给我放心,这种事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姐妹俩紧紧拥抱。

接着,宁波的情绪平伏下来,正印与她谈到婚纱、指环、请客的细节。

“一切从简,我不打算举行仪式。”

“你会后悔的。”

“值得后悔的事多着呢,去年一时疏忽,竟无尽力竞投马球牌牛仔裤,损失惨重,至今午夜梦回,心中刺痛不已,嘿,今年誓死扑出去争代理权!”

正印啼笑皆非。

“你们到什么地方去蜜月?”

“坦几亚。”

“有黄热病。”

“正印,我同你真是老了,提起威尼斯,联想臭水渠,说到纽约,想起罪案率,讲到中国,想到要方便不方便,还有,东京代表次文化,伦敦天气叫人自杀……世界千疮百孔,而你我最好往自己的床上一躲,睡它一整年。”

两人笑作一困。

结果,他们没有去北非,他们到马来亚槟城一个不知名洁白沙滩附近一家旅馆住了足足一个月。

每天跳舞至天明,累极而返,肚子饿,把早餐叫到房间来吃,侍者第一天看到他俩坐在床上,仿佛裸体,目不敢斜视,悄悄放下食物。

江宁波笑:“小费在茶几上。”

孙经武保证说:“我们并非天天如此。”

他食言了。

他俩确实天天如此。

到最后,侍者见怪不怪,并且开始争:“我去,小费十分丰厚,今天这机会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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