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宁波回白己家,看到母亲正在改卷子,许久不抬起头来。
凡是这样沉默,母亲一定有心事。
而且一定和父亲有关。
宁波一向懂事,静静过去替母亲泡一杯新茶。
江太太这才抬起头来,“阿姨好吧?”
“很好。”
江太太微笑,“完全没有烦恼?”
“有,交了昂贵的学费,正印不肯前去上法文课。”
“何用这么早学?到了十五六步,凡事开窍,事半功倍。”
“妈,爸爸呢?”
“和老板不开心,已经辞职,找朋友散心去了。”
宁波不语。
“你父亲,一辈子总自觉怀才不遇,这么些年了,总不检讨自己的脾气。”
“他会找到新工作的。”
自然,要求又不高,只须听几句好活,立刻心花怒放,卖命去也,不论酬劳。
江太太说:“他比你更像一个孩子。”
所以宁波要快快长大。
“你住阿姨家,妈少许多烦事。”
宁波取出一条披肩搭在母亲的肩上。
“你身上外套是正印穿剩的?”
“不,阿姨一式买了两件。”
江太太点头,“阿姨对你真好。正印呢?正印那么骄矜,她有没有使你难堪?”
“正印对我无懈可击。”
“宁波,这是你的运气,”江太太叹口气,“但愿你将来毋须像妈妈般劳碌。”
“妈妈能者多劳。”
自己家里总是冷清清,灯光幽暗,茶水不齐。
母亲老是为父亲的失意憔悴。
半晌她父亲回来了,明显地喝过几杯啤酒,心情不是太差,口中吟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共消万古愁!”
然后倒在旧沙发上,用一张他编的副刊遮住脸,睡着了。
江太太眉失皱紧紧,“你看。”
宁波微微笑,“不要紫,他仍是我爸爸。”
那晚宁波仍回阿姨家住宿。
阿姨已收到风,“宁波,你爸又要转工?”
宁波无奈:“是。”
叹口气,“是为着老板不愿加薪?”
“不,是因为世风日下,几乎没人认得中文字。”
阿姨摇摇失,“苦了你和你妈。”
“我妈是比较失望。”
“你爸的头巾气太重。”
宁波笑笑,“世上的确有他那样的人。”
“宁波,记住,阿姨家就是你的家。”
比自己家好多了。
小床上有电毯与羽绒被,临睡之前吃热牛乳小饼干,而且,正印会进来聊天。
“……榭柏容父亲在美国领事馆办事,榭柏容喜欢美式足球及冰曲棍球,谢柏容——”
宁波笑了。
“可是,”正印忽然露出沮丧的神情来,“所有女孩子都喜欢榭柏容。”
宁波夷然,“我甚至不知道谢柏容的尊容!”
正印看着比她大六个月的表姐,十分钦佩,
“宁波你最特别了。”
宁波刚想开口,正印的话题又回到谢柏容身上去:“他的眼珠有一点蓝色……”
宁波打了个呵欠。
“我喜欢同男孩子来往,”正印说,“我相信将来我的男朋友会多过女朋友。”
宁波想起采,“那帧日本地图你画妥了没有?”
正印一贯瞠目结舌,如五雷轰顶般问:“什么日本地图?”
宁波说:“我多画了一幅,明早给你。”
正印松口气,“谢柏容比我们高一班……”
第二天放学,宁波与正印结伴走出校园,正印忽然紧张地说:“看,谢柏容。”
宁波抬起失,她失望了,谢柏容黄头发黄眼珠,甚至连皮肤也是黄色,只不过一个笑容比较可嘉罢了。
只听得正印喃喃道:“怎么才能叫他注意我?”
宁波看看她,轻轻吆喝道:“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宁波伸出左脚,绊住正印右脚,正印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前冲,时间算得准,刚刚谢柏容经过,反应快,伸出双手接住正印。
正印有点狼狈,可是立刻喜出望外,“谢柏容,谢谢你。”
谢柏容连忙说:“邵正印,幸亏你没摔倒。”
宁波退开几步眯眯笑。
稍后,正印松口气,说:“他约我看电影。”
“那多好!”
“宁波。”
“嗯?”
“你真聪明。”
“谢榭你。”
“将来,你会谈恋爱吗?”
宁波笑,“当然希望我会。”
“你会主动追求男生吗?”
“那要看他是谁了。”
“宁波,你一定比我出息,可以想象我一辈子是穿了漂亮衣服与男生约会就过一辈子的人。”
宁波拍拍正印肩膀,“才不会,你爸妈那么优秀,你一定得到遗传,喜欢男孩子不是罪过,你放心。”
坐在前座的司机,听到这样老气横秋的对白出自两个小女孩之口,不禁讶异地笑了。
自上一次约会起,宁波与坐在她身后的罗锡为有机会便说上几句活。
“我们家的移民证出来了。”
“这么快?”
“这一两个月内就要成行。”
宁波不语,只是低头颔首。
“我给你地址与电话,我们可以通信。”
宁波微笑。
得知这个消息后宁波对罗锡为较为冷淡,他是必定要走的人,她不打算与他太过接近,免得将来难过。
一天,正在房中做功课,正印叫她:“宁波宁波,来看,对面搬进来了。”
宁波知道对户装修了许久,在露台里可以看见工人进进出出地忙碌。
宁波放下笔去与正印看个究竟。
只见到一个白衣白裤的少年正在斜对面阳台安放盆栽,一抬头,看到两个小女孩好奇的眼光,朝她们笑笑。
正印朝他挥挥手。
宁波看她一眼,“他起码有十六七岁,是个大人了,那么老,不适合你。”
正印刚想发言,室内转出一个梳马尾的美少女,穿小翻领白衬衫配三个骨花裤,走到少年身边,双手绕住他腰身,姿态亲热,嘻嘻哈哈笑起来。
正印问:“她有没有十六岁?”
宁波仔细地看了看,“有了。”
“我多希望我也有十六岁。”
宁波说:“我也是。”
正印说:“足十六岁,妈妈说会准我跳舞到十二点。”
宁波却说:“到十六步,我可以替小朋友补习赚点零用。”
邵太太这时匆匆忙忙过来说:“呵,你俩大这里,听着,对面有人搬进来了,以后,换衣服的的候,窗帘拉严密点,知道没有?”
两个女孩齐齐答:“晓得了。”
学期结束的时候,老师宣布罗锡为移民退学,宁波不禁黯然。
正印最神气,在学校里有谢柏容替她拎书包,一出校门,司机又前来伺候。
宁波笑道:“正印你是个标准小公主。”
正印不以为然,“我也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不不不,不是指物质,正印,我看你一辈子身边都不乏真心爱你的人。”
正印笑了。
宁波感喟,她运气就没那么好了,她父亲爱耍个性多过爱护妻女,经常休业在家,满腹牢骚,不合时宜,小小的江宁波已经可以看到将来生活只有更加艰苦。
一讲到家里,她大眼睛里便闪出忧郁的神情。
阿姨很会劝她:“左右还有我呢!宁波,你不必担心,你还是个小孩,焦虑也没有用,你爸天生名士派,社会也不是不尊重这一号人物的,将来你自会明白。”
可是母亲越来越瘦,性情越来越孤僻,只有见到女儿的时候,才有一丝笑容。
这时,宁波的父亲受一班同道中人怂恿,打算集资出版一本政治月刊,他向妻子拿私蓄,宁波听见母亲冷冷道:“你左手给过我钱,还是右手给过我钱?”
后来,又是由阿姨慷慨解囊。
宁波听得姨丈问:“阿江拿去多少?”
“五千。”
彼时的五千元,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两万元可以买到中等住宅区的两房一厅。
阿姨解释:“我从来不搓麻将,你当我在赌桌上输光光不就是了。”
“我明白。”
那份月刊在四个月后便关门大吉,一班同志因钱财拮据,搞得势同水火,反目成仇。
随后,宁波的父母协议分居。
方景惠女士搬了出来住,宁波去过那地方,小小一幢唐楼,没有间隔,沙发拉开来便是床,地段比较偏杂,可是室内十分干净,灯很亮,小小冰箱都是食物,四处不见男人肮脏衣物、烟头及空啤酒罐,小小的宁波忽然发觉,离婚也许不是坏事。
她父亲对她说:“你母亲嫌我穷。”
“那是不正确的,”宁波微笑,“妈妈最会熬穷。”
“那么,她嫌我什么?”
宁波据实说:“也许她既要主外又得主内,她累了。”
“还不是因为我没有钱。”
“你不去赚钱怎么会有钱。”
“事事讲钱多现实。”
“那,”宁波笑,“就不要老怪人嫌你没有钱。”
“你会来看你老爸吧?”
“自然。”宁波心里却踌躇了。
父亲搬到三叔家住,只占半间房间,十分简陋,屋子里有一股霉气,是夏季没有冷气,冬天不备暖炉的一个地方。
正印大表同情,“他们终于分开了。”
宁波气馁,“以后,为着补偿我惨痛的损失,你要对我更好。”
“一定,”正印保证,“一定。”
这个时候,罗锡为有信来。
可是宁波心情不好,不想回夏,她总不能这样写:“罗同学,你好,我告沂你一个消息,我父母离了婚……”干脆不回信。
她对罗锡为那种平凡幸福的移民生活,也并没有太大兴趣。
三封信之后,罗锡为也就住了笔。
童年是最容易过去的一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