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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银女怀孕找上门

季康愕然地说:“我以为陈小山已经淡出,怎么回事?”

“她怀着差不多四个月的身孕。”我说。

无忧冷淡地问:“关我们什么事?”

季康说:“讲得好。”

“也许不关你们两个人的事,但当然关我的事。”

我说。

“错!就算陈小山在世,也不管你的事。”无忧铁青着面孔,“你打算怎么样?”

“我要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神经病!”无忧忍不住说:“看,无迈,你嫁给陈小山若干年,他过了世,这段事已经结束,你必须从头开始,不能再活在过去的阴影中,况且他死在一个艳女的身边,无迈,他并不配你挂念他。”

“你们为什么兜来兜去都挂住私人的恩仇?”我提高声音。

“伟大无私的林无迈,你倒说来听听,你有什么宏论。”

“无忧,想想陈老先生与陈老太太。”

无忧被我一句话打闷,她坐下来。

过很久,她抬起头来,“孩子是谁的?崔露露?”

“不是崔露露。”

“什么?陈小山在外头到底有多少个女人?”

我不响。

“是谁?”

“是一个十七岁的夜总会伴舞小姐。”

“陈小山这贱种!”无忧拍案而起。

“他已经死了,无忧。”我也抬高声音。

季康说:“慢慢说,别吵架。”

无忧说:“如果你问我的意见,我会说,把她交给陈老先生与陈老太太。”

我摇摇头,“不,他们两个老人家不懂得怎样应付她。”

季康问:“你打算自己出马?”

“是。”

季康说:“无迈,我反对。”

“我需要你们的支持。”

“不,我不认为你需要我们,”无忧说:“我知道你,无迈,你早已决定一意孤行。”

“我真的需要帮助。”

无忧:“我退出。”

“无迈,这孩子一定是陈小山的?”季康问。

“问得好,我先得调查调查。”

“无迈,你是妇产医科生,不是私家侦探。”

我微笑,“我可以学。”

季康问:“为什么?”

我怔住,答不上来。

无忧问:“是,为什么?无迈,他在世的时候,你们并不是恩爱的一对,现在是为什么?”

我真的答不上来。

“我们都同情陈家,但是这件事已经超越常人同情的范围,我觉得你应适可而止。”无忧说。

“不,我立定了主意。”

“无迈,这件事根本与你无关。”无忧生气。

“是的,以科学头脑,现代人的心态来说,这件事诚然与我无关,但请你们不要忘记,我曾是陈小山十五年的妻子。”

无忧看着我,“你要我们怎么支持你?”

“现在还不知道,将来要你们帮助的时候,不得推辞。”

季康摊摊手,“无迈,你知道我总是以你为重。”声音中有无限无奈。

无忧说:“无迈,你会后悔的。”

我故作轻松,“后悔?又不是我生孩子,有什么好后悔的?”

无忧看我一眼,“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我会去调查。”

“她此刻在什么地方?”

“我安排她在丽晶。”

“受不了,房租什么价钱!”无忧讽刺地说:“干脆搬来叫她与你同住。”

我说:“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我住什么地方?”无忧啼笑皆非。

“你不是当真的吧?”季康一面孔不置信。

无忧冷笑,“我这个小姐姐,没人知道她的心意,也没人敢转变她的主意,别看她平时象温吞水,这种人其实最固执。”

我不出声,默认。

无忧说:“我回纽约去也就是了,我会叫妈妈放心,你很正常,不劳她担心。”

她径自回房休息。

留下季康对着我。

过了很久,季康说:“无迈,你原可以放下这一切,与我远走他方,开始新生活,你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

我疲倦地笑:“新生活?我都三十七岁了——”

季康说:“还有三十七年要生活呢。”

我静坐。

忽然之间静寂的客厅响起“必必必”,我跳起来,一看,是小山那支传呼机,在桌上一角阴魂似地响起来,我忍无可忍,顺手抄起,用力摔到墙角去,碎成一千片。

“也许是什么重要的电话呢。”季康劝解我。

“是。”我说:“琼楼舞厅的珊珊小姐与翠小姐找他。”

我掩着面孔,“早就该把传呼机扔到字纸箩里去。”

“无迈。”

我实在无力再抗拒下去,我主动拥抱季康,把头埋在他怀里。

自从二十多岁之后,我已经很久没做这个动作了,谁可以充作我的避风港呢?

季康说:“我总是等你的。”

我并没有把这件事通知陈老先生。

我找到司徒,把他带到酒店,介绍王银女给他。

他张大了嘴,象是看见天方夜谭似的。

“银女,”我说:“这是司徒律师,他是我们的朋友。”

“我叫吉莉。”银女说,“我不喜欢那个名字。”

她赌气地背我们而坐,仍然穿着昨天的衣裳,衣裳很皱,人很憔悴。

司徒问:“你从什么地方找到她?”

我说:“是她找到我,一切都是注定的,好心的陈氏夫妇可以绝处逢生。”

司徒骇笑,“但是法律上不允许!”

“不允许什么?不允许她生孩子?”

“生孩子当然可以,可是她不能把孩子卖给陈家。”

“谁说卖?她把孩子托养在陈家,而陈家又忘了向她收寄养费,那总可以吧?”

“一点凭据都没有,她可以随时来索还孩子。”司徒的声音越来越低。

“她要孩子来干什么?”我问司徒。

“钱,勒索。”

“我想陈老先生不介意付出一点代价。”

司徒低头沉吟。

我说:“必须要这样,否则两位老人家活不过这个夏天,陈老太太哭泣,双眼已经模糊,陈老先生长期面壁——司徒,你还在等什么呢?法律也不外乎是人情,这件事已成事实,只要等几个月,便可以得到结果。”

司徒看进我眼里去,“你怎么知道孩子是小山的?”

我说:“你也不知道孩子不是小山的。”

“无迈,我是个律师,我要向陈家宣布这个未出生的孩子是他们产业的承继人,就得给我一定的证据,自然,我相信你,是我不相信这位小姐。”他把声音压低,“我们要进行调查。”

“去你的法律!”

“无迈,你是顶尖的科学家,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银女转过身子来,不耐烦地说:“你们讲完没有?”

我温和地说:“我想同你检查一下身体。”

“不行!”她的敌意又回来。

“司徒律师不会在场——”

“我还没有决定会不会生个这孩子。”她说。

我跟司徒说:“你先回去吧。”

司徒站起来,提起公包,“无迈,我想你前辈子不知欠了陈家什么。”

我说:“我觉得如果要救两位老人,你最好安排时间宣布这项喜讯。”

他走了。

银女问我:“你为什么带他来?他是谁?”

“他是律师,有他在,你会知道我所说的都是真话,你不会吃亏。”

她似乎有点满意。

过了一会她问:“你会每天给我一千块?”

我微笑说。“有一个医生,每天给他病人一颗安眠药,以为不足为患,结果那个病人把三个月来的药丸积存下来,一夜服食,他死了。你想,我会那么做吗?”

银女瞪大眼睛。

“你搬来同我住吧,要什么有什么。”

“你骗我,你说你会给我零用。”她叫起来。

“可是你拿着钱逃走,我到哪里去找你?”

“我大着肚子,跑到哪里去?”她狡桧地说。

“银女,你并不是小白天鹅,我也不是瘟生,我们还是循规蹈矩的好,你若答应我把孩子生下来,一定有你的好处,出生证明书上登记的是你的名字。

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我若抵赖,便得不到孩子。而你呢,乖乖地在我家里休养一段时期,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当然会有合理的零用,但不是一天一千块。”

“我需要现款,我家里人等钱用。”

“不要紧,一切有商量,我会迁就你。”

“如果我不把孩子生下来呢?”银女要胁我。

我一点也不动容,木然说:“那是你自己的损失,你回‘第一’去跳舞好了,再跳三十年也不关我事。”

她气馁,静静坐着呆想。

我随她去想个够。

过一会儿她问我:“生下孩子,你给我多少?”

“你想要多少?”

事情有七分光了,只要她肯开价就好。

银女竖起一只手指。

我笑,“这是什么意思?不会是一百块吧?”

我已经比昨天从容得多了,她到底年轻,而且也实在走投无路。

“一百万?”她轻轻地问。

“一百万?”我反问:“你要我在事后付你一百万?你究道一百万是多少钱?一个月赚一万也要赚十年呢。”

“你是女医生,有钱。”她很固执。

“我会考虑,我不会亏待你,”我以诚恳的语气说:“我会尽力做到你满意。”

“一百万?真的?”她又不相信起来。

我拍拍她的肩膀,“来,搬到我家来,我们先去置一些衣物。”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你要花那么多钱,浪费那么多精力?”

我又遇到这个问题。

每个人都这样问我,恐怕连小山都会问我。如果他想知道,他可以托梦给我。

“你……”银女忽然害怕起来,“你不是有什么坏念头吧,你恨我也恨我的孩子。”

我愕然,继而觉得悲哀,反问:“我象是一个毒妇吗?”

她用明亮的眼睛打量我,终于说:“不,你是好人。”

“谢谢你。”我说。

从那一刹那起,我与银女建立起交情,她除下武装。

我把她带回家。

女佣说:无忧已乘早班飞机回纽约。

她没有留信给我。

“二小姐说会打电话给你,”女佣说。我点点头。

我与无忧是性格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她显然不同情我的作为,所以索性回老家去。

银女在屋子里四处打量兜圈子,她胆子大,全然不知恐惧,象是到了老朋友的家里,双腿搁在茶几上,便取出香烟来抽。

我说:“你要戒香烟。”

“为什么?”

“因为对孩子不好。”我很简单地说。

“还要怎么样?”她带些讪笑。

“还要注意食物营养,身体健康,个人卫生。我会陪你去买一些松身的衣裳。”

她看牢我很久,说:“你是个怪人。”

“我是个正常人。”

“是吗?所有正常的寡妇都会千方百计留下死鬼丈夫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她呵呵地笑。

她问得这样原始,我如被利箭刺心。

大概我的面色很惨,她居然说:“对不起。”一脸的同情。

“不要紧,我们要在一起生活几个月,不必斤斤计较。”

“闷死人!”她说。

我不再去搭腔,这一项协议已经达成,她已接受我的条件,现在就要看司徒几时跟陈家宣布这件事。

下午我带她出去买了好些衣服鞋袜,不理她的品味如阿,我抓主意替她选择颜色素净、款色大方的裙子,平跟鞋,连内衣都买了一大堆。

售货员同我熟,笑问:“是你的朋友?”指银女。

“是我的妹妹。”我随口说。

“几时生养?”人家顺口问。”

“八月。”我说:“年纪轻,不懂得照顾自己,没有我怎么办?”我捧起大包小包。

“陈太太,你真是难得出来逛街购物的,”售货员说:“工作很忙吧,今天放假?”

“放一年长假。”我拉着银女走。

我们到咖啡座坐下,我替她叫牛奶及三文治。

她忽然哭了。

我递手帕给她:“发生什么事?”

她说:“你为什么告诉人,我是你的妹妹?”

“顺口而已,费时解释。”

“你不觉得我可耻?”她又问:“你不怕我带衰你?”

我愕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发觉她仍然有着孩子的天真心态,她与崔露露是完全不同的女人,她还是那么原始,对传统的道德观念是那么认真,她把自己列入“坏人”的行列。

我看着她笑丽而野性的面孔,我问:“你愿意做我的妹妹?”

她擦干眼泪,“不,我是我自己,我不会高攀什么人。”

我说:“我带你会剪发,天气热,长头发太辛苦。”

她发脾气,“我不去,我累了,要回家睡觉。”

“好,回家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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