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
巨声乍响,大门门板狠狠撞上墙壁,来不及弹回门框便「碰咚」打跌摊平在地板上,宣告呜呼哀哉。
乌漆抹黑的房子一下子大亮,光影里走来一道伟岸的男性身形。
她屏息以待,全身蜷成一团,缩在黑暗中。害怕……期待……
是谁?视线太迷蒙,她看不清。
男子猛然揪住她双臂向上一拉——
是他!她叹息。并不意外啊……
「你是怎麽回事?今天一整天都没出门,我知道你冰箱里没东西了,又想虐待自己的胃了吗?那很好,先还我昨天的挂号费一百元、消夜五十元,之後我随便你想把胃弄穿孔,还是想揪出肠子当跳绳玩!」言晏气急败坏。
「你……踢……踢坏了我的门……」她哽咽地道。
「我敲了半小时的门都快把手敲断了,你别说你没听到!」他粗鲁地抽来面纸拭她的泪。「我知道今天热死人,但没看到有人会热到连眼泪也来冒充汗水。」
他抹痛了她脸,好粗蛮!
「干嘛躲著一个人流汗?」
「我……在哭……」他看不出来吗?什麽流汗!
「胃痛?」他紧张地问。
她摇头,想了想,好像胃更有一点痛,所以又点头。
这算什麽?考虑胃要不要痛吗?言晏防患未然地抄起桌上的胃药——
咦?昨天剩六包,今天怎麽还是六包?
「来,吃药。」
「我不……」想吃。最後两个字被他瞪掉,乖乖地张口含下胃片,嚼碎後吞下。
「ok,我煮了肉骨粥,到我那边去吃。」他瞪她,预先准备好气势,随时可以瞪掉她的抗议。
但她一反常态,温驯得像小羊,竟没抗议。
他看了看她,顺手抹掉她脸蛋旁最後几滴残泪。
「走啊!」他不是要带她走?
这麽好说话?他反倒迟疑,弯身看她。他不想知道她为什麽哭,每个人总会有一两件伤感的往事来折磨著泪腺,他也有过,所以谨守分际,不多过问。哭泣,有时是必须的,但她现下这麽温顺,他倒有点毛毛的。
不会是等会出门後准备给他一顿好打吧?
「看什麽?」不是要去他家吃粥吗?怎麽不走?
「我会帮你把门修好。」他声明。
「好啊。」然後呢?
「所以你别也踢破我的门来寻求公平。」
她瞠大眼!他未免太小人之心了吧?
「为什麽不行?」故意挑衅问。
「因为我不想你的脚跟我一样扭到。」他苦笑,觉得神勇英雄不是电影明星以外的男人当得来的。
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让她张口结舌。
「嘴巴别张那麽大。」他道。
这男人——
「喂,回神!」傻啦?
这个神勇闯入黑暗中掳出她的男人——
「再发呆,我就吻你喽!」吓到了吧!
就不能……有个漂亮一些的结尾吗?英雄耶,好歹。
「别以为我不敢,唔——」呀,呀,吻吻吻……上了!
不知是谁先动,大概是他作势要亲近,而她同时向前移,然後,唇与唇,遇上了。
这才叫完美的段落句点……她昏沉沉地想。
他尝起来,还不错……
※※※
进公司两个月以来,终於挪出时间与表哥共进午餐并报告上班心得。言晏还没来得及说,就被何东毅的发问弄得一怔。
「嘎?」
「嘎什麽?我会看不出来那个行销企画是你做的吗?那明明有你的影子好不好。」何东毅将盘子中的鳕鱼排分半到表弟盘里。平常吃自助餐可不会夹这麽好的菜,但实在看不惯言晏老是以肉燥饭打发一切,他这当哥哥的,怎麽可以不忍痛夹来好鱼好菜来分他吃咧。厚!花了他一百元呢。台北吃,大不易呀!
「我倒是不知道那个小企画可以到达那麽高的层级。」言晏有些讶异。严格说来,那件案子其实算是公司出给菜鸟练习基本功的课题,考试意义大於实质。完成後至今,反覆思考,一一发现了缺失。过於理想化,推行不易。
何东毅咧嘴笑:
「怎麽,後悔了吧?」
言晏神色寻常:
「後悔什麽?」
「後悔没争取到属於自己的功劳。人家那个林凯胜如愿调到业务部,月薪与奖金加了三成,那儿可是货真价实的淘金宝库哩。」
就算曾经义愤填膺,也有过几丝悔恨的情绪,但毕竟事情早已过了那麽久。莫氏繁重的工作量没得让他有闲下来生闷气的时间,何况……这种事……这种属於比较私人情绪上的事,他只会在……她,夜茴面前做真实的展现。也不知为了什麽,反正自然而然就是这样了。
望向表哥戏谑的表情,他笑道:
「有真本事的人不会永远埋没,何况待在行销部没什麽不好,这种包装产品的工作,也是该学的。」
「林凯胜倒是拔了个头筹了,二十名新进员工里,独他一人转进人人垂涎的业务部。对外可与各公司老板交手;对内,只消业绩一好,三级跳升官不是梦。少年得志哟!」何东毅啧啧有声地道。
「表哥,你这是故意要引发我的悲忿吗?」
「有那麽明显吗?」
「你何不去照照镜子看一下。」很明显好不好!
何东毅瞄了他一眼,代为不平道:
「你何时变得不忮不求啦?自己的心血变成别人的功劳也没关系。」
言晏仍然可以笑得出来。
「这件事情里,虽然我没高升、也没得到奖金,或成为二十名新进员工里第一个发亮的人,但我也不是没收获的。我开始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也体会到了职场上的尔虞我诈;挫折虽然令人颓丧,但也让人成长,小娃娃学步也得跌个几次跤,才抓得住不再跌跤的窍门。我并不那麽心平气和接受这样的结果,但我也做不到像林凯胜那样以越级的方式伸冤,他揭发组长剽窃、主任袒护徇私,闹得行销部人尽皆知。而今,组长仍在、主任仍在,各被记了一次申诫、考绩降了一级——」言晏揉了下鼻头,对表哥笑出健康的白牙:「除非你能做到斩草除根,否则千万不要轻易在身边埋下炸弹;在自己的同事里树敌,是全天下最笨的人才会做的事——表哥,这不是你的名言吗?」
何东毅讶然了半晌,才笑骂:
「臭小子,用我的话来堵我!」
「如果我在林凯胜伸诉成功并独占功劳时也站了出来,到时成什麽样子,你不可能不知道。」
「嗯,没错。在他人眼中会成为胆小鬼,只敢在别人争取回功劳时顺道分一杯羹,却没有勇气跟著掀桌子革命。当然你可以证明你是参与工作的人,到时顶多两人一同斗臭,然後啊,你们两人就前途无『亮』喽!」
「我是这麽想的。」言晏点头。
何东毅好奇地问:
「好啦,发生过的事就不提了,但以後呢?你如何保护自己不再被窃走工作成果?」
他思索了下,回道:
「经由林凯胜这麽一闹,我也多少受惠。行销部门在交付企画工作时,力求透明化,并采指定方式,经理会知道哪一件商品由谁负责,谁也抢不到谁的功劳。」
「假如经理要求你们竞稿比企画呢?总会有同时规画一件大案子的时候,这种事必定大夥抢破头,你又如何防范自己的创意不被抄袭?」
言晏吃完午餐,觉得自己像在参加口试似的。这表哥也担心太多了吧!
「我会与那些有前科的人组成一组。」
「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任何一件工作交付下来,既然采责任制,经理就会先知道每一组有哪些人,然後才开始竞赛。假如我今天与洪志村同组——」
「就是那个偷你们成果的组长?」
「嗯,假如与他同组,不仅不必怕心血被偷——当然平常上下班也需要把案子随身带著,以防万一。总也得防著其他组人『观摩』。一旦我方企画胜出,到时论功行赏,表面上是组长功劳最大,我次之,但别人不免会对他打些折扣,毕竟他偷过别人的成果,怎麽说我都是赢家;就算比输了企画,败笔也不会记在我身上太多。」
「真有你的!好小子。」何东毅大笑出来,用力拍他肩膀,差点弄翻了他还半满的食物。
言晏由他拍够了才站起身:
「好了,我得回去上班了。一起走?」
「开什麽玩笑,我饭还有那麽多!」何东毅瞪他。
「那我先走一步,再见。」他走人。
「再见」何东毅懒懒地挥手,并在喉间咕哝出一声:「我想分数会挺高,搞不好比我当年危机处理还高。啧!」吃下一大口饭,他忍不住踢向隔桌客人的椅脚:「喂!透露一下分数啦!」
就见背他而坐的中年男子,连头也不回,冷淡回应一句:「免谈。」
何东毅翻了下白眼,对这个外表尖嘴猴腮、内心古怪至极的万年组长一点辙也没有。也只有这种怪角才有资格成为莫氏的「评分者」吧!
「嘿!不必你说我也猜得到。我的表弟耶,当然是青出於蓝至少有八分对不对!」
虽然那个怪角依然沉默,但一点也影响不到他的好心情。啊!兄弟俩叱咤「莫氏」的美景不远了。
加油!晏。
※※※
原本吵闹了一星期的手机钤声,突然寂静得像一直未开机似的。原来是大哥替她换了号码,让其他人再也找不到她。除非她主动打出去。
两个小时前,手机响起,兄长传唤她前来莫氏企业总部。因为他实在忙得抽不开身,只好要她过来。说是晓晨寄了些东西给她。
莫氏这栋大楼,她只来过一次。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所以以前不管晓晨邀请几次,她都只肯送晓晨到大楼门口,就走人了。
就算兄长是这公司的主事者之一,这里永远都不会是她该来的地方,再过一百年都是。
比起「单氏大楼」的气派豪华,「莫氏大楼」看来朴实沉稳得紧。
不喜欢去单氏,不该来莫氏。商界的一切都不在她的世界里,但偏偏又要纠葛。
在门厅告知了姓名,等候总机小姐通报上去,层层关卡,不可能一下子就放行。她眼光漫游在艺术品陈列区,莫氏的一楼不仅是大型会客室,也是美术品展览处,每个月都有画展来吸引人潮。开放性的空间人来人往,但并不显吵杂。
四座大型电梯并排在大楼正中央,须刷卡才上得去,每次门一滑开,吞吐著大量的人潮,像汹涌的波浪般。
「单小姐,这是感应卡,请直接搭一号电梯上十八楼。」通报完毕的总机小组递过卡片,指向主管专用的电梯。位於服务台的侧方,不与员工出入的地方一道。
她道了谢,往那边移去。浏览的目光不意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啊,是言晏!他随著电梯的人潮走向大门,手上抱著一堆档案夹,边走边看还与身旁的人讨论,一点也不被熙攘的人潮干扰。
夜茴停下刷卡的动作,因震惊而瞠大眼。她从没想过他会是莫氏的员工。这世界可真是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