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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

我早上去办工,晚上放工,像所有的白领一样。

我廿三岁,去年毕业,在写字楼工作已经有两年。在学习速记打字的时候,已经在这间律师楼里做秘书了。

我的律师姓刘,是小律师,专门办理些产契、离婚问题。我的工作很紧,但是愉快。

像其他所有女孩子一样,我喜欢吃喝打扮,有空的时候,我也看看画报杂志。我有一个长兄,已经结婚,有一子一女,在外边住小家庭,我跟着父母。

我们住在近郊,也可以说是住在乡下,祖母遗下一栋两层高的石屋,建筑得考究。

爸常说:“祖母是一个好人。”

当外边的租金飞涨的时候,我也觉得祖母是一个好人,她有不错的眼光,租了这一栋屋子,然后买了下来,我们很为祖母的屋子骄傲,它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园,在四周又植有树木,看上去真是不错。

我在这间屋子里长大。

很多时候,我只与母亲交谈消遣。

我没有抱负。或者希望将来嫁一个好丈夫吧。

这是我的生活。

谁也不能说这是多采多姿,但我是一个普通的人,生活在普通的家里。

简单的说,几百个字便可形容了我的一生。

也有约会我的男孩子,不过我对他们不感兴趣。

妈妈常说:“律师楼里应该有不错的男孩子。”

除了刘律师之外,谁也不出色。

我又不能去追求刘律师,他有妻子儿女,而且他已五十多岁了,与我父亲一样。

今天在下雨。

市区的车子真挤,幸亏我乘的是火车。火车总比较空,而且快,过了海在码头上火车,“我告诉阿好多少次,现在乡下也得锁门,那些阿飞比鬼还可怕,万一窜了一个进来,

怎么得了?”

“大概是阿好,她去喂狗了。”我说。

“养甚么狗呢,阿好这个人真是奇奇怪怪的。”

妈妈今天的牢骚很多,我看了她一眼。

“看你的脚,这么大的女孩子,湿潺潺也不理!”

我连忙脱了鞋子。

妈妈今天一定有什么不妥。她并不是天天这样讨厌的。

“而且又开了窗!雨水都溅进来了。”她说。

“妈妈,”我说:“你看窗外的茉莉花,多香。”

“甚么香?以前我们乡下的桂花才香呢!”她白我一眼。

我笑了。

今天妈的情绪不太好,说甚么也是枉然。我也有这样的时候,乾脆不出声是最好的办

法。

“爸爸呢?”

“在楼上。”

“妈,我也想搬到楼上去,楼下湿气重。”我说。

“我们家有抽湿机,哪昊都一样。”妈说。

“祖母怎么会看上一座法式石屋呢?”我笑问:“真够眼光。”

“甚么石屋,是洋房,知道不?墙头用石砌是故意的。”

“是的。”我笑。

洋房应该大得多,我心里想,石屋比较好。

不过妈妈既然要坚持,就让她坚持好了。

我换过了一套衣服,躺在床上看书。然后阿好就叫开饭了,我放下书,出客厅。

我听见妈说:“要锁门……知道吗?”

三个人坐下来吃饭,爸很沉默。

妈说:“他要住多久?”

“把病养好了吧。”爸答。

“几时才好?”妈问。

“那我怎么晓得呢?”爸反问;“当然希望他越快越好。”

“倘若他养了十年八年不好,怎么办?”妈问。

“不会的。”

“不会——?”

“妈,”我问。“谁生病?”

妈不出声了。

爸说:“我也晓得该事先告诉你,你别生气了。”

“你会怕我生气吗?”妈问:“你才不怕。”

“爸,什么事?”我的声音大起来了。

“嘘,低声,人家就在楼上。”爸说。

“谁在楼上?”我抬头望,我有一种恐怖的感觉。

妈索性发脾气了,“在自己的家里,倒像做贼似的。”

“你也认得张伯冀夫妇,他们才这么一个儿子,苦苦哀求,我怎么不答应呢?”爸说。

妈重重的放下筷子,“可是他是个肺痨!”

我问:“有一个肺痨病人在楼上?不会吧?”

“你问你爸爸。”妈又拾起筷子吃饭。

我看着爸。

爸说:“到这里养病,我答应了人家,人家涕泪交流的求我,我只好瞒看你妈,今天

搬来了,才给你妈知道的,你看你妈生气的样子。”

“这难道不是我的家,”妈问。

爸一直陪笑。

“现在已经搬来了吗?”我问:“几时来的?”

“飞机是三点钟到的。”爸说。

“啊,还能乘飞机,那不算差呀。”我说:“干么不下来吃饭?”

“玉儿,他患肺病!”妈低声喝道。

“肺病现在很普通,”我说:“很多人都患过肺病,又不是治不好的病,何必这样紧

张?”

爸说:“玉儿讲得对,这孩子也怪可怜的,倘若是你自己的儿子,你的看法又如何

呢?”

“去你的!没的咒自己儿子!”妈更加生气了。

“他不是本地人?”我问。

“不,外国回来的,是一个好学生。”

“他父母在这里吗?”我问。

“也不在这里,上次我去台湾,记得吗?”爸说:“那时候托我的。”

“那他为什么不回台湾家里呢?”我问。

爸答:“所以说这孩子可怜,他的母亲不是亲生的,有五六个小弟妹,怕……怕他传

染。”

妈说:“亲生儿子也嫌,倒把他塞到这里来,我们一家三口倒是铜皮铁骨,不怕病

菌?”

“他的父母很坏。”我说。

“阿好知道了,一定不做。”妈说。

“不要让阿好知道,她懂甚么?”我说。

妈问:“你站在父亲那边?”她瞪着我。

“哦,妈,他真是很可怜的,怎么办呢?”我说:“爸已经答应别人了。”我也无可

奈何。

“我总觉得他像一个大肺病菌,把家里都染污了。”妈说:“现在无论喝水吃饭,总有

黯那个,这个人的碗筷衣服杂物,都得分开洗,烦死人。我刚刚与他说明了,希望他自己理屋子,谁也不进他的房。”

“不会这么严重吧?”我也放下筷子。

妈有点洁癖,她要家里一尘不染,今儿来了个病人,她自然不乐。

“委屈你了。”爸一直陪歉意。

妈见他这样,也只好不出声,默默的吃饭。

“爸,他没有吐血吐痰吧?”我问。

“玉儿!”码放下碗,尖叫一声就奔回房间去了。

我呆呆的问:“怎么了?我说错了甚么?”

“没有,”爸安慰我,“你的表现很好,王儿。其实肺病也是一种心病,心里积郁,

病便很难好,我们大家装做没事人一样,也就行了。”

“他是谁的儿子?张伯冀?即是你的老同学呢。”

“是的,你见过他,是不是?”

“很久之前了,那时候我大概只有十岁,我们大家去吃了一顿饭,那时候他太太还没

有去世吧?”我笑问:“我记得她,但是我没见过他们的儿子。”

“他的太太,也是我的同学。”爸说。

“然后他续弦了?”我问:“男人为甚么一定要再娶?”

“视人而定。”爸说:“有些男人不一样。”

我想问:“爸你呢?”

但是我怎度问得出口,妈会说我咒她的。

“那个男孩子,现在就住在楼上那间房里?”我问。

“是的。“

“即是以前祖母的房间吧?”我说。

“是的。”爸的心情也好像不太好,“你去陪母亲说说话,叫她别生气了,那孩子的

护照最多三个月满期,到时他会走的。”

我觉得那个孩子很可怜,我叫妈妈让他住下来。

“甚么孩子,比你都大呢。”妈说。

“算了,妈,三个月而已。”我说。

“这三个月真是渡口如年。”妈妈说。

我笑。

“你说说看,”妈很懊恼,“爸对不对?也不预先通知我,就把个病人往我这里塞。”

“你要是早知了,你一定不会让这个病人来。”

“可不是!”妈说:“男人都是这样,明知理亏,偏要偷偷摸摸瞒着妻子做,莫名其

妙。”

“这是男人的通病。”我还是笑。

“你将来嫁人,可不要挑你爸这样的男人。”

“男人大概不会有例外。”我笑说。

妈白我一眼,“你倒是看得很开的样子。”妈说。

“我不知道,我嫁人的日子还远呢。”我说。

“我真恨透了你爸!”妈说。

“算了,说不定他三两天病就好了。”我说。、

“才怪呢,完全第三期痨病的样子,一时间那好得了!这事让你哥哥知道,一定急

坏。”

妈说得不错,哥哥也是个很紧张的人,甚至比妈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肺病真的不算什么!”我再三说:“容易医好。”

“才怪!”妈不相信。

其实我也不相信,这年头,患肺病死的人还是很多。而且肺病最不好就是脏脏的。癌

也死人,但是癌就比较好,等到医不了的时候—大不了往医院里一塞。

忽然之间我毛骨悚然。

楼上真的是住看一个大病菌吗?爸这样惘惘然答应人家,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他一定很喜欢那个孩子,我想,或老与他的父母有深切的关系。

那个晚上我睡不着。

我很努力听上面的声音,因为祖母的房间就在我楼上,我的房问本来是书房。

但是楼上一点声音也没有,静得像没有人一样。

如果妈妈不说,我根本不相信上面套房裹住着人。

爸把最好的房间让给他了,真不容易。

外面的小雨,下了一整个晚上。我越是听不见声音越好奇,越是睡不看,结果第二天起来,眼睛一圈黑的。

妈妈问我,“昨天晚上睡好没有?楼上有什么声响?”

“一点也没有,奇怪。”

“唉呀,真是阴笃笃的。”

“妈,别来这一套吓唬人。”

“我想了一整天,我还是决定请他搬走,与你爸商量过了,他说如果一定不肯,也没

办法。”

我点一点头。

我上班去了。

律师楼一早来了两夫妇,要办分居。

两个人坐在对面,睬都不睬。那位太太,年轻貌美,笑起来一定动人。但是她在这种

时候当然不会笑,谁能怪她呢?我默默的用打字机做好了分居妥协书。

下班回到家里,雨还没停,天气阴凉,我收了伞。

我抬头向二楼的房间看去,看不到什么。阿好替我开门。

爸下班略比我早一点,他的脚步比我快。

他与哥哥在说话。我一进去便听见哥哥这样说:“这怎么行?爸,难道你的孙女孙子

都不用来玩了?香港疗养院多的是,为什么不住那里去呢?”

我心里有点难过。

但是不能说出哥错了,他举例的是正确办法。

爸不响。

“爸,”大哥说:“我知道你心肠软,肴在朋友情份答应了他,只是他们也不替你着

想,这种事情如何行得通?把一个病人寄养在别人家里三个月?太可怕了。”

我进去,“大哥。”

大哥向我点点头。“爸,你仔细考虑吧。”

“好,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办法了,”爸说:“过几天我与他说好了。”

大哥说.“爸,我不是逼你,早是说,晚也是说,一个病人——”

“我知道了。”爸一声不响的回了房。

“真奇怪,”大哥对我说.“年纪大了的人,有时候便简直匪夷所思、还等什么.等一

家子都染上了肺病才请他走吗?”

“爸是温情主义的人。”我说。

“如果他的儿子得了病,人家会对他这样温情吗?”

大哥不是说错了,但是爸这样错法,也有情理。

妈妈出来问:“怎么样?”

大哥说:“爸在这几天内会请他走的。”

“你回去吧。”妈说。

“我不会是带菌人吧?”大哥笑问:“家里还有孩子呢。”

“去去!”我说:“那我岂不是要死了?”

妈恨恨的说:“真讨厌,我给他三天,如果他不搬走,我就赶他走!随便你爸怎么

想。”

“为什么爸一直帮着他?”我问:“他不过是陌生人,他父母也不要他了。”

大哥说:“爸以前追求过他的母亲?”

“不是笑话!”我诧异的说。

“别胡说人道。”妈白大哥一眼。

爸下来了,“疗养院客满,医院下星期一给我电话,今天周末,就让他住多两天吧。”

爸的声音是近乎恳求的,我不大明白……

妈说:“讨厌!这样子的一个恶客!”

我说:“爸,医院里有医生,对他比较好。”

妈叫大哥回去,大哥彷佛真的不欲多留的样子,走了。

妈说:“他走了以后,屋子不知该怎么消毒呢?”

爸问:“如果别人这么对你,你会怎么样?”

“我?”妈厉声说:“如果是找,我就去死在医院里,你不用来咒我,为了一个陌生

人来咒我!”

我吓了一大跳,爸实在不应该说这种话,而妈妈也不应该发这样的脾气,为了一个陌

生的人两夫妻动粗!太不好了。我一时间呆在客厅里。

“妈!你到哪里去?”我急问。

“出去!”她没好气的白我一眼。“哪里去!”

“爸——”我说:“爸,你叫妈妈回来。”

“下雨天,到哪里去呢?”爸问,声音很小。

妈说:“出去城买点东西。”她开门就走了。

“爸,叫那个人走吧,家里弄得不安了。”我说。

“他星期一就走。”爸说,他好像只有一句话。

我叹了一口气。这又是为了什么呢?我弄不懂。

而且我还没有见过这个生肺病的人,他一直躲在屋子里,好像很静的样子。

他知不知道我们为他闹得不愉快呢?

我坐在客厅里,爸到房间里去了。

阿好忽然说:“雨停了,小姐,雨停了。”

下雨她洗好的衣服没法子晾出去,阿好很不高兴下雨。

“是吗?”我问。

我打算出去走走,整天窝在家里,不是滋味。

当然母亲也不一定是出城买东西,说不定她与朋友聊聊天,喝一个茶,就回来了。

我痛恨看到父母吵架,尤其是为了不相干的事。

一家才三个人,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吵的。

妈妈今天是这样的生气,爸又不想法子调解。

我开了门,站在门口一会儿。

下过雨之后,空气的确是新鲜得不得了。对面人家的灯光,看得一清二楚,花上叶上

都带着雨水。

这样的空气,无论对什么人都好,不要说是肺病患者。

我想我们家的确是一个理想养病的地方。

这里空气好,静,四周有空地,我们又人口简单。

如果他患的是胃病就好了,或者是其他不传染的病。

伍是肺病……怪不得妈嫌他,的确有点麻烦。

阿好养的那只大狼狗油光水净的跑过来.我蹲下来逗它,阿好看来还是养狗能手呢。

我下意识的看看二楼那个窗口,造一次看到人影一闪,那个病人分明在窗口看风景,

发觉我抬头看他,他才侧过身子避开我的目光。

他为什么这样畏羞?

我站起来大声叫,“喂,我看到你了。”

他没有应我?我还在那里抬头看,阿好的狗吠了起来。

爸出来说:“玉儿!你大呼小叫的干什么?”

“没什么。”我说。

“回屋子里来吧。”爸说:“当心着凉。”

我耸耸肩,爸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看待。

其实我已经成年了,还有一份不错的工作。

他真是还弄不清楚,但是我原谅他。年纪大的人往往忘记时间过得有多快。

我回到屋子里,心里纳闷了半日。这个病人,看样子很有点怪癖呢。我到厨房去取一

碗啫哩吃。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房闾里.即使生病,也可以跟人谈谈话。

对于肺病,我知道得不多。

以前的青年一患肺病,便像判了死刑,现在当然两样了,现在几乎很少人患肺病,他

是我第一个接触到的病人,也相当容易医好,只是过渡期间痛苦一点而已。

这个病在今天来说,不算得是悲剧了。

不过他为什么要这样避开我呢,我不明白。

我慢慢的吃着点心,还是想不明白。

终于我站起来,决定回房间去看书。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有什么意思呢?阿好又不能与

我说话。

我回到房间去,才拿出书,就听见楼上有人在踱步。脚步很轻,但是从左到右,从右

到左。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由在房间里有好几十个钟头了,总有一点闷吧?我想告诉他,

即使他不出来,细菌还是会到处飞的,没有那个必要。

他大概已晓得星期一要搬走了。这里静,母亲说话又特别大声,他不会听不到。

这可怜的人,一个人不受欢迎是可怜的。

我看着天花板?我想着这个病人,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样子的呢?我见过他的父亲,张伯伯是一个胖胖的中年人。人很温和,但是不多说话,他常常把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挂在嘴边,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会笑得无可奈何,我要就笑,要就不笑,很简单,但是他那被迫笑的样子,使我难堪。

张伯伯彷佛有难言之隐。

爸爸也是这样的,明明可以说出来的事,他又不说,使得妈妈生气。这些人在干么,我都不明白。

我躺在床上,忽然之间不想看画了。

也许我可以与他说几句话,使他开心点。

我坐起来,但是考虑了一会儿,又打消主意。

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妈妈会生气的。

他是怎么样子的呢?大概是像张伯伯。

不过病人不可能胖,他一定瘦瘦的。有张圆脸?不不,瘦人怎么有圆脸呢?我暗笑。

然后妈妈回来了,她静静的推开我的房门。

“妈!”我跳起来。

“嘘。”

“这样神秘干什么?”我笑了。

“今天晚上我跟你睡。”她说。

“妈,你怎么这样孩子气?”我惊异的问,她以前不会这样。

“这次我可是真的生气了。”妈妈告诉我。

“妈,算了,爸都说星期一请他走了。”我说。

“你不怕了?”妈妈问。

“不怕,这有甚么好怕的?”我又笑。

妈点点头。“你知道,你爸年轻时也得过这个病,所以他特别同情这个孩子。”

“是吗?”我又惊异,“为甚么家里这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到今天才告诉我!”

“后来你爸把病养好了,但是他始终忘不了那种痛苦。”

“既然如此,妈,那就原谅爸爸,好不好?”

“我不原谅他?”妈叹了口气,“我今天也不会回来了。”

“妈——”我觉得她真孩子气。

“去拿,算我求你的,好不好?”

“好,好。”我没有办法,穿上拖鞋,走出房间。

我走上楼梯,敲敲爸的房门。

“谁?”爸问。

“我,爸爸,妈回来了,今天跟我睡,叫我来拿睡衣被子。”我说。

爸一怔,“为甚么?她还是很生气?”他问。

“没有。”

“那么你取了被子过去吧。”爸说。

我抱了一大堆东西,经过祖母以前的房间,偷偷的看一眼。

房门没有完全关上,留看一条缝,大概是他不小心吧?

我向房间里面仔细的看,只见到一个人背着我坐着。

他穿看一件白衬衫,其馀的我就没看见了。

我略一犹疑,洗定不再偷看,这到底是不对的事。

我抱着被子枕头下楼去,妈妈看见我便问:“他说甚么?”

我据实答:“爸没说甚么,爸只是问你说甚么。”

妈不响。

“这是基么意思呢?你问他,他问你,干脆和平解决算了好不好?”我问。

“你懂甚么?别理我们的事。”妈说?

“好,是你叫我别理的,将来我对家庭不关心,你可别怪我。”我赌气的说:“是你们把我教成这样的。”

“你这孩子,话真多。”

“妈,我看见他了。”

“看见谁?”妈一边理被褥一边问我。

“那个病人。我看见他穿的是白衬衫。”我说。

“你去偷看他干什么?他又不是明星!”

“他穿白衬衫、好像很干净的样子。”我说。

妈既好气又好笑,“谁不穿白衬衫呢?穿白的人有多少!”

“不过他那个白,白得很特别。”我很坚持。

“别神经病了,快睡觉,明天上班去。”妈说。

“明天不用上班。”我说:“妈,星期天你也忘了。”

“这两天,我真忙糊涂了。”妈说:“快睡觉。”

我们母女两个躺下来,关了灯,拉上被子。

隔了很久,我都睡不看,这是史无前例的事,那件白衬衫,非常困扰我,如果我索性看到了他的脸,反而不会有这种事。

关于肺病,我看过一篇张爱玲写的小说。

那女主角病了很久,把男朋友都病走了。然后她母亲陪她去买了一双拖鞋,她说:“唉呀,这拖鞋真扎实,好像可以穿十年的样子。”结果第二天她就死了。

这个故事特别的悲伤;以致我看完这么些年数,还是记得这么清楚。

这样的小说是好小说,轻描淡写,不露一点痕迹。我转了一个身,我问母亲:“你睡着了没有?”

“没有。”母亲答。、

“我也睡不看。”我说。

“心里面数着一二三四就行了。”母亲说。

“好的。”我又转一个身。我数着数字,当我数到不亦乐乎的时候,我睡看了。

我醒来的时候,母亲早已起了床,在客厅劳动了。

我看钟,差不多是中午时分了,睡了好长的一觉。

于是我洗澡,换衣服,穿整齐了才出去。

阿好说:“小姐,吃饭了。”她捧着一碟子饭菜。

“这是做什么?,”我问。

“送上去给那位先生。”阿好说。

“哦,给他。”我说:“让我来帮你吧口”

“太太叫我送的。”阿好说:“小姐,你吃饭去吧。”

“阿好,我想看看那个人的样子。”我说,“让我来拿。”

阿好无奈只好把盘子递给我,“当心。”她说。

“得了。”

我捧着食物上楼,敲那个病人的房门。

“谁?”一个低低的声音在里面问。

“我,送饭来了。”我说。

“请放在门口,谢谢。”那个声音说。

他不肯出来拿,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

为什么这样怪僻呢?让人家见见他的样子有什么关系。

我说:“食物不好放在地上。”这是事实。

“没关系。”那个人又说。

然后他就没说第四个字,我把盘子放在地上。

我下楼去,把一只小几抬到二楼,放在他门口。

食物盘子可以放在茶几上,比放在地下好多了。

我把茶几放好,才发觉他已把饭菜拿进去了。

多奇怪的一个人。

年纪轻轻的,做事这么鬼祟神秘,为了什么?

我的意思是,他并不是杀人犯,他只是个病人。

生病又不是他的错,我很同情他,但是他两天来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下楼去吃饭,妈妈问我,“你在干什么?”

我摇摇头。

“快吃饭吧。”妈妈说。她没有跟爸爸说话。

爸看看我,很尴尬的笑笑,他手中拿着报纸。

我们家里需要更多的人,气氛热闹一下。原本来了一个客人,可以改变情况,只是这客人又是病人。

我看了他们一眼,开始吃饭。

阿好捧看那个盘子下来,我看了一眼,饭菜吃了很多,我觉得有点高兴。

爸爸问我,“你今天不出去吗?”

“不出去。”我说:“外边的太阳这么大,好像很热的样子。”

“是的。”我说:“一会儿我去剪。”

吃完饭,我换了短裤,戴了胶质手套,问阿好拿了大剪刀。

阿好说:“小姐,你刚吃完饭,休息一下,再动手吧。”

“没关系。”我说。

我一眼瞥到爸爸看完的报纸,我把它们夹在手臂底下,上楼,自门缝塞进那个病人的房间去?

我自觉做了一件好事,于是我下楼剪草。

我家有一条石子路通往大路,奇怪得很,一直有野车从石缝里长出来。妈最恨这些草,一长就得剪。

我倒觉得可惜,生命力这么强的东西,应该给它们一个生长的机会。

我把路边的草都剪齐,修得短短的,把石缝的草连根拔起,做得满头大汗。那个太阳真是厉害,我真同情那些在旷地工作的人。

我们还是幸福的,每天这么晒在大太阳底下,要是活得像我们家那位客人,倒也痛苦,他是整天不见阳光的。

妈妈在门口叫:“你太累了,当心中暑,进来憩一会儿!”

“一会就来!”我说。妈就是这个样子。

我又抬头看那个窗口,这一次被我看见他了。

他没有把身子缩回去,他也没有笑,他只是从窗口看着我。那个窗离地下不过十数尺而已,我可以把他看得很清楚。

他有一张狭长的脸,额角很宽朗,浓眉,很薄的嘴唇。他是瘦削的,不过精神还过得去,他的年纪,非常的轻。

妈妈问:“你看什么,进屋子来。”

我连忙说:“来了。”

我想拾剪刀,妈妈又说:“让阿好收拾吧。”

我只好到屋子里去。病人的年轻使我很惊震,他似乎不应该患上这个病的,不过我想我最好不要对他表示太过关心,因为妈妈会不高兴。

不过,一整个下午,我都想与他说几句话。

我在家也没有聊天的人,我的日子,也相当寂寞。如果可以谈话的,为什么不说几句话呢?

喝水的时候,我喝得太快,咳嗽了几声。

妈妈问:“不会是——”她很但心。

“妈,就算传染,也不会这么快,我们都打过防疫针的。”

妈妈的脸、马上红了起来。

厨房里,多了一只大锅,里面煮看病人的衣服。

过了两天,大家都好像习惯了一点。

不过他明天就要走了,两天两夜,他没有离开过房间。

这样子做人,生不如死。叫我一直守住一间房间,我可不行。不过我健康,我不知道他的看法如何?

妈妈在问:“报纸呢?今天的报纸那里去了?我还没有看哪,一转眼就不见了。”

真见鬼,妈妈平时并不看报纸,偏偏今天又找。

爸问:“你晚上也不出去,玉儿?”

“不了。”我说:“今天我想就在家里。”

“奇怪,以往一到周末,你便像没头苍蝇的出去找娱乐,怎么今天却一反常态?”妈取笑我。

电话铃响了,我趁机跑过去接。是大哥!

“玉儿,叫妈妈听电话。”他的声音是严肃的。

“什么事?”我问。

“你别管,叫妈妈来。”大哥很不耐烦的样子。

“妈。”我叫:“大哥叫你听电话。”

妈妈过来,接了电话,我在旁边听见她低声的说:“已经下午了。没有,你爸没提起过……我当然气,有什么办法?是的,我知道了。”

我走开去,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在说那个病人。

我偷看爸一眼。妈放下电话又走过来了。

她问:“他明天走不走?”妈的声音是死板的。

“明天才能与医院联络,今天是星期日。”

“反正他明天就得走。”妈说:“儿子与我都这么说。”

妈说这话的样子很权威,怪不得女人要养儿子。

“我也是家里一份子。”爸说:“你忘了,女儿也是。”

“玉儿懂什么?”妈说:“她只管穿、吃、睡。”

“妈。”我抗议。

爸很镇静,而且声音也不冲动,他说:“玉儿在我这一边。”

妈问:“这是什么意思,玉儿在你这一边?”

“玉儿有同情心,”爸说:“她这一点像我。”

妈的脸色又变了,她紧闭着嘴唇。可怜的妈。

爸一直气她,她的脸像霓虹光管一样,变个不停。

“不管怎么样,他明天走。”妈妈终于说。

说完她就回房间去了,把房门关得很响。

爸说:“他不会留下来,何必在这里受气?”

爸爸这样教训妈妈也是听得到的,虽然她在房间里。

我低声问:“爸,你为什么要这样帮他?”

爸低下头很久。他后来说:“我不知道。他是个好孩子。”

我不明白。忽然之间爸与妈就不对劲了。

一间屋子才三个人,可是又没有什么对白。

我跑上楼去,阿好送上了咖啡与点心。

阿好把盘子放在茶几上,我倚在房门口等。

我要等他开门。我敲敲门,说“点心。”

他在里面说:“谢谢。”轻得几乎听不见。

阿好下楼去了,但我倚在房门口等他。

隔了一会儿,他来开门,见到我,马上要把门关上。

我连忙轻轻的用手把门顶住,我说:“我见过你了。”

他缓缓的把门拉开,我又见到他的脸。

他是这样的瘦。

我的同情心油然而生,的确是,我站在爸这边。

“你想做什么?”他问:“看笼子里的猢狲?”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是这话令我尴尬。

我忽然想起爸刚才也用这样的态度对付妈妈。

“没有,我……实在没有。”我结结巴巴的答。

但是我不否认我有一定的好奇心,我想看清楚地。

“我并没有第三只眼睛。”他静静的说。

我笑了出来,但是又觉得不应该笑,我垂下嘴角。

“没有关系,笑好了。”他端起咖啡与点心。

“你的胃口很好。”我说。

“是的,我尽量的吃。”他说着想关上门口。

“我可以与你说话吗?”我很渴望的问。

“为什么?”他淡淡的看着我。

“我很寂寞。”我坦白的说。

“你可以出去走走,找你的朋友。”他说。

“谁有朋友呢?这个年头。”我说。

他微笑。当他微笑的时候,他是漂亮的。

是的,爸很对,他是一个好孩子,任何人都会心软。

“你怕细菌吗?”他问:“希望没有你妈妈那么怕。”

我笑。“你听见每一句话?”我问他。

他点点头:“她不会驾你吧?进来。”

我跟他进房,我随手把门关上。

“其实,这是你的家。据说你祖母会住在这里?”他问。

事实上他的话也很多,并不像我想像中那么绝望。

“你在想什么?”他问:“有点意外是不是?我应该是奄奄一息的。”他看着我。

他的敏感使我不安,他是一个很聪明的男孩子,他看穿了我的心事,这使我不好意思。

他长得不高,但是一双眼睛太亮太有神。

人人都说一个人要看眼睛,他的眼睛说他是聪明的。

“你为什么不下楼?”我问:“我以为你体力不佳。”

“我并不受欢迎。”他说。

“你指我母亲?你不会生她气吧?”我问。

“不会,她这种态度是很正常的。”他答。

他的器量很大,这一点使我喜欢他。

我怕小器的男人,小事与女人计较个半死,大事却搁在一边不理,那种算是什么男人。

“你的病——到底怎么样了?”我关心的问。

他低下了头,喝咖啡,喝得很慢.当他吞下饮料的时候,我可以看到他喉核上下移动,他喝了三口。

我知道我又说错了,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我站起来,“我妨碍了你很多时间,我下去了。”

他抬起眼,两道浓眉动了一动,他微笑。

我说:“与你说话很有味道。”我拉开了们。

“谢谢你的报纸。”他说。

我又笑了。他并没有暮气沉沉。无论他的病怎么样,他还算是很乐观的,爸说得对,他是一个不错的孩子。

我下楼,母亲瞪看我。我想阿好已经告诉她了。

“你真的到那间房间里去了?”她问我。

[母亲,我刚才发现他也是个人,也有眼睛鼻子嘴巴。]

“你这孩子!”妈可发作了,她的目标转移到我的身上来。

“妈妈,请你不要这么高声,你说的话,他每个字都听得清楚,而且他一点也不生你的气。”我说。

爸在一旁开心的笑了,他用报纸遮着睑。

“你笑什么?”妈狠狠的问。

爸说:“如果你今天晚上不跟女儿睡的话,可以搬上来。”

我也笑了,“妈,算了!你别与爸斗气了,反正人家明天就搬走的。”我觉得我的话很公道。

妈这一次没有回房间去,她大概也不固执了。

太阳还是很大。蝉呜得哗啦哗啦的。

我的心里尽是楼上那位客人的声音。

明天他搬出去的时候,我在写字楼里,见他不着。

我喜欢他。写字楼里那些男孩子比起他,就显得鄙俗。

妈妈应该让他留下来,我觉得他像一只可怜的小鼠,把他赶来赶去多么不人道,他又不讨厌。

晚间阿好又把饭菜送上去了。

在房间里妈问我,“他跟你说些什么?”

“没有什么,只是很普通的话而已。”我说。

“我何尝不知道那孩子苦恼?”妈忽然叹气。

“妈,既然如此,不如别赶他到医院去吧。”

“但是家中留一个这样的病人,到底——”

“这倒也是真的。”我说:“我们很难决定。”

“你看你爸那种帮看外人的情形!”妈说说又气了,“我早知道他是那样的人,死都嫁给他。跟了他这么些年,饭都没多吃几口,有什么享受?他却一点也不体谅我。”

我笑笑。

我不便多说,但是我见过更苦的妻子。律师那里——常常来一些被揍得鼻青眼肿的妻子,也有吃软饭的丈夫。一个女人的命运,有时候很难说。

妈还在噜嗦,“你爸什么都不肯跟我好好的说,我的委屈,向谁说呢?真不知道上帝判命的时候,是怎么个判法的!”她皱起眉头。、

妈妈想得太多了,爸爸并不是那么不堪的人物。

我问:“要是爸求你,你肯不肯让这个男孩子留下来?”

妈狐疑的问:“他为什么要为这个陌生人来求我?”

“我说说而已。”

“我答应,你大哥也不会应允。”妈说。

哥哥是很像妈的,他非常有主意。

我不认为我自己像爸爸。

但是楼上的孩子—也不像父亲,我记得张伯伯,他是一个胖胖的人,有一张国字脸,眼睛眯成一条缝,无论如何不是清秀的人物,不过他的儿子却是与众不同。

“妈妈,”我说:“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我心里面气,睡也睡不着。”妈说。

“别气了,凡事想开点。”我对着她说:“好不好?”.

妈不答我,过了一会儿她说:“今天我还是跟你睡。”

阿好进来说:“小姐,老爷找你。”

我说:“妈,爸找我。”

“去吧。”她躺下来。

我只好上去见爸。这几天我像风车似的楼上楼下的跑?真是倒霉。

“爸,你又有什么事?”我问。

“你妈妈今天好一点没有?”爸问。

“爸,你也顶关心妈,为什么不自己下楼去问她?两夫妻一直这样子下去,是什么办法呢?索性你低声下气一番,不就完了吗?”

爸苦笑,“你看你,玉儿,你越发没有规矩了,小孩子别管那么多事情,好不好?”

“爸,别直说我是小孩子好不好?我早已超过法定年龄了,什度事都不告诉我。”我埋怨,“叫我上来干嘛?”

爸道歉的笑笑。他问:“阿德跟你说什么?”

“阿德?他叫阿德吗?”我问。

“是,张德。”爸说:“他父亲叫他阿德。”

“很普通的名字,张德,”我摇摇头,“他不该叫那个名字。”

“乱讲。”

我说:“他没跟我说什么,我们只谈了几句,他不像个病人,很乐观的样子。”我都是据实说的。

“他很倔强,他不会认弱的。”爸说。

“这倒也是他的好处,是不是?”我说。

爸笑了一笑.

“为什么笑?你还有很多话没告诉我吧?妈在我房间里也一直发牢骚。为了什么,我不明白。”我说。

“没有什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爸问。

“赶快和妈妈讲和吧,你们这样,我都受不了。”

爸不响。过了一阵子他说:“也好,一会儿我下去求她。”

我想起来问:“爸,张伯伯是你的同学,是不是?”

“是,”爸抬头说:“多年前的事了。”

“张伯伯以前的妻子也是你同学?是不是?”我又问。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玉儿?”爸不耐烦了。

我连忙静下来,什么都不讲。其实我也猜到那种故事,大哥也知道,大概爸以前喜欢张德的母亲,现在心肠又软,所以收留这孩子在这里,妈妈当然不开心。

爸的毛病是太软弱。其实数十年前的事情还拖到今天干什么?我真不明白。

当然这种故事只是我的假设。不过爸的性格,我是清楚的,他的心事很多,他的心肠太好,这对男人来说,并不是优点,我承认爸有时太懦弱。

也许这是我特别欣赏张德倔强的道理。

我问爸;“爸,他明天走了是不是?”

“未必走得了,医院又不是旅馆,他去住的又不是头等病房,哪里几时去几时有?”

爸答。

不知道为什么,我反而有点放心,至少我明天下班回来,还有机会可以见到他。

爸说:“他父亲说可以随时汇款子来,但这孩子,他完全拒绝,他自己居然有积蓄,只是不多。”

“他与家里不对?”我问。

“很不对。”爸摇了摇头。

“他几岁了,比我小还是比我大?”我问。

“好像是同年的。”爸说:“我也不大清楚。”

“这样说来,比起他,我倒是很幼稚。”我说。

爸微笑,“不,玉儿,你也是很乖的了。”

我也笑,“谢谢爸的夸奖!希望你以后别老说我小。”

“我现在下楼去见一见你的妈。”

“快点去快点去。”我推他出房门口。

我在他房间里坐着,也许爸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跟母亲说,我可不能出去打扰他们、还是多留在房间里一会吧。

我玩着爸爸放在茶几上的手表,这是去年妈妈送给他的,爸生日的时候,妈把省下的款子拿了一部份出来,买了这只很好的表。

妈妈平时极省,连金链子也不多一条,但他对爸爸却是很舍得,常常叫他去缝西装买皮鞋,这大概也是爱的表现吧?他们老一辈嘴巴里很少说“我爱你我爱你”,但是行动却表现得十足十。

我很感动,妈妈实在对爸不错,爸也对妈很好,这几天小小的龃龉,并不算得什么。

我忽然之间放下了心。

没多久爸上来了。

“爸,你跟妈说了些什么?”我问。

“下楼去吧,去陪陪你妈。”爸避而不答。

我看他的脸色,又看不到什么。

我说:“唉,要就唤我来,不要就赶我下去。”

我下楼,又问妈:“妈妈,爸跟你说了什么?”

“这关你什么事?!”妈的心情好像好了许多。

“一定是爸爸讲了许多肉麻的话,你不好意思说。”

“混帐!”妈骂我,“对妈妈说这样的话。”

我笑着出房问,在门外立了一会儿。月色很好,逢是太阳好的日子月亮多数也很美。

只是没有风。

我从不注意农历日子,但是看月亮,我约莫可以知道是初一抑或是月半。今天是接近月半的。

每次出来,我总习惯性的看看窗子,这一次也不例外,我觉得自己很傻,每天这样子张望,有什么意思呢?

我笑我自己。

然后,我回房闻,妈说该睡了。

明天要上班,当然得早睡。晚上也根热。

我睡得不十分好,但是闹钟照旧在七点半响了。

我在八点一刻出门,我希望回来的时候,还可以见到张德,我想亲自与他说再见,我觉得他是一个不错的人。

律师楼里工作很忙,我打了四五份文件,长得不得了,我又怕记错,又怕打错,做好之后,累得不得了。

不过至少我有健康,我可以把工作应付过去。

一个男同事请我午饭,我吃了很多。他说了一些赞美我的话,我都笑笑的把他打发过去了。

这些男孩子,想追求女朋友,也不会讲些新鲜话来听听,尽说这种老套。

我觉得有点问,频频的打阿欠。

女孩子打呵欠最不好看,但是我这几逃诩没得好睡。

我是真的有点累,不是工作忙硬撑着,早睡看了。

好容易才下了班,我随着潮水一样的人群过海。

一天赚这三十块,太不容易了。

天气热,太阳五点多钟还照样大,晒得人喘不过气来。

大多数的都市人忙一辈子,都得不到心里的安宁。

就是张德一个人,他与我们完全不一样。

他活在一间房里,他做他自己的事,养他的病。

老实说,想深一点,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我上了火车,找了个凉快的位子坐下。

放暑假的时候,火车反而比较空。

我在半小时后到了家。

在门口我碰见阿好在喂狗,我连忙把她拉在一边,静静的问:“那位客人,走了没有?”

阿好摇摇头,“没有走。”

我放下一大半的心!我跑进屋子里。

“妈!妈!”我叫。

母亲自房里出来,“甚么事?哗,你看你晒得满睑通红,赶快去洗澡!”她一手推我进浴室。

“妈,那个病人今天不走啦?”我问。

“与医院联络好了,后天便搬去。”妈有点轻松。

“哦。后天。”我说。也不过只住多两天罢了。

“你做什么?好像依依不舍的样子。”妈白我一眼。

“我累死了,”我说:“赚那份薪水真不容易。”

“你的年纪也不少了,乾脆找个对象结婚,不就完了?”

我洗着脸,涂得都是肥皂,听见妈这样的话,也顾不得了,“什么?”我反问:“要我找一张饭票?”

“为什么不好?”妈抢白我,“你自己说得难听,太太靠丈夫,是天经地义的。”

“妈,难怪这些男孩子都不敢娶老婆,原来你们都抱着这种思想。”我笑。

“咦,男主外女主内,有哪里错了?”妈说:“难道你这样上班,要做到五六十岁?”

“但是——”我放下毛巾。

“别但是了,你还不去找个好一点的男朋友?”

我装个鬼脸,“妈,你开始叫我钓金龟了。”

“我是毫不惭愧的,哪一个妈妈不希望女儿将来结了婚,日子过得舒舒服服。谁喜欢看见女儿将来蓬头赤脚,拖大带小的?”

我摇摇头,或者她是对的。

“妈,我要洗澡了。”我说。

“好,你洗吧。”她走出浴室。

我松了一口气,开了冷水,往身上冲。

洗完澡,我换了短裤,一到客厅,就迎着一阵凉风。

我很舒畅,“妈,爸爸呢?”

“还没回家,今天他与朋友去喝下午茶。”

“哦。”我把茶几上的报纸都拿起来。

我走到楼上,敲敲门。

里面没有人应我,他会不会在睡觉呢?

刚在想,门打开了,他站在那里,笑了一笑。

“报纸。”我说。

张德伸手接过,“谢谢。”他说?

“外头太阳很好,你不走出去晒一晒?”我问。

他摇摇头,我晋他的神情,彷佛有默疲倦。

“你整天在屋子里做甚么呢?”我问他。

他不响,低头看着手中的报纸。他今天没有昨天开心。

“从窗口看下去,”我说:“你可以见到花草树木,它们都很漂亮,你不觉得吗?”

“有甚么分别呢?”他微微沮丧的说:“它们又不是属于我的。”

“胡说,当然也是属于你,你为甚么胡思乱想?”

“星期三大早我便得进医院。”他说:“我太怕医院了,一进那个地方,完全像到坟墓去一样。”

“不过他们会把你照顾得很好。”我说。

“但是我得不到生机。正如你说:在这里我还可以看到花草树木,有时候你上来与我聊几句,在医院里只是一大堆一大堆与我一模一样的病人!”

“你真的想住在这里?”我问他。

“如果我可以选择——不过我还是决定去医院。”

“不要这样难过。”我的同情心悠然而生,“我们可以想办法的,真的。”

“不用了。”他说:“谢谢你的报纸。”

“请下来走走吧,在屋子后面,你古不见的地方,我们种了很多花,在晚饭前下来散散步好吗?”我恳求他。

他摇摇头。

我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的下楼去。

不过有一样事我是开心的,他与我说话。

他没有跟爸说话,妈妈当然更不会,但是他与我说话。

而且他把心事告诉了我,我觉得我有帮他忙的必要。

我得想法子让他留下来,住我们的家。

他需要心理治疗,不是药物的帮助。

除了我,没有谁是可以帮他忙的了,即使当做一件好事,我也得说服母亲,这是我今天晚上的工作。

我开了大门,走到后面种花的地方去。那里约有几十码的地方,都用铁丝网围住。

网外是别人的地方,种了许多菜蔬,又有池塘,虽然引来了不少蚊钠,但是景色却非城市住宅可比。

我想起那些医院,都是灰褐色的水门汀大厦,医生护土都穿着白衣服,一个个板着脸,单是那阵药水消毒味,就够受的,可怜的张德。

那当然我们这里好,这里还真的桃红柳绿,风景如画。

隔壁人家养小鸡,鸡从铁丝网破了的地方走过来,可是走不回去,每次都是我把它们塞回去的。

我深呼吸了一下。

忽然之间,我看到我身边有一个长长的影子。

我转身,我是惊喜的,“张德!”我说。

“我终于下来了。”他说。

“很好,你是应该这样,你下楼有没有看见妈妈?”我问。

“没有,我很幸运。”他还是很幽默。

“你得原谅她是不是?”我说:“她的想法是古旧的。”

“我不怪她,我说过的。”他笑了。

“你喜欢我们的花?”我问:“品种太普通,不过花到底是花。”我笑了,我觉得我说得很麻烦。

“是的。”张德点点头,“我有一个朋友,也这么说。”

“一个女孩子?!”我问。

他看着我,“男孩子就不可以喜欢花?”

“对不起。”我笑,“每天在这里站一站,你会觉得舒服。”

“你对我很好。”他说。

我听了很开心,不过我说:“那里,不过朋友而已。”

“你真的不怕我的病菌?”他问。

“我已经忘记你是病人了,”我说:“我只觉得你是个怪人,一直提醒大家你在生病。”

他又笑了笑,在他的眼睛里,我稍微看到一点温暖。

张德的眼睛很亮很冷。我从来复见过那么闪亮的眸子,我不知道这与他的病有没有关系。

我多么希望他不是一个病人。多么希望。

而且我喜欢与他谈话,即使只是一句半句,也使我心里开朗。

“太阳渐渐下山了。”我说。

“这不是我吗?”他解嘲似的说:“太阳下山了。”

“乱说!”忽然之间我的声音大起来,“假如你一直这样子想的话,你的病也不会轻易好得了。”

“你放心,我算是乐观的人了,”他答:“如果逃避现实二直忌讳提这个‘病’字,你认为我就能痊愈了?”

“虽然如此,但你也不能过份,老提若干什么呢?照我看,你竟与平常人没有什么分别。”

他看我一眼,飞脚踢起了一块石子,不出声。

过了半晌他说:“人人像你这么说就好了。”

我站在他身边,觉得很开心,他也好像喜欢我。

“那个池塘里可有鱼?”他问。

“没有,鱼塘可在那边呢,大得不得了,这只不过是个养青蛙的小氹罢了。”我笑笑。

他转过身子,“我想还是上楼去吧。”

“不多站一会儿?”我问。

“不好。”

“明天再下来吧。”我说:“天天来吸吸新鲜空气。”

“这无异是一个美丽的地力。”他说。

我陪他走进屋子,阿好吃惊的看着我,我不去理她。

可喜的是,母亲仍旧在房间里没有出来,省却不少麻烦,张德很明白的加紧脚步上楼去了。

我心里难受,纵使把他留在这里,叫他一直这样鬼鬼祟祟,藏头露脚的做人,也不是办法?

看来他真的苦命得很,我希望我尽量可以帮他的忙吧。

晚饭后我拉住了母亲,“妈,今天晚上你在哪里睡?”

“咦,问得真奇怪。”妈笑了。

她这样一笑,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她今晚断不会与我睡在一块。于是我说:“我有话讲,妈。”

“什么话?”她问。

“妈,你答应我把话听完,并且不生气,行吗?”

妈妈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会儿,问:“什么话,说吧。”

她今天的心情,彷佛还过得去的样子。

我与她坐在客厅的一角,低声说:“把张德留下来吧。”

妈诧异的问:“为什么这样反覆?不是说好请他到医院去的?他们家人也同意了。”

“医院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妈,这里比较适合他。”

妈笑,“我也知道这缘故,照我说,我也不适合住在这里,我想搬到浅水湾大别墅去呢,凡事哪单可以讲‘想’的?”

我急了,“妈,你怎么可以轻描淡写的就把他打发了,你那个想法又自不同,他留在我们这里养养病,也不算奢望呀。”

“玉儿,你可别节外生枝了。”

“妈——”

“况且这事与你有什么关系——难保不是你爸找你来做说客的,这老家伙,明明昨天答应了我,今天又来这一套,可恶!”

“妈,你可别误会,他绝对没有这个意思,这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别冤枉了爸。”

我连忙这样说。

“这倒奇了,你干么几次三番的替他央求呢?”妈问。

“我……看见他可怜。”

“那倒也是真的。”妈点点头。

“妈,明天跟他到医院去,检查一下身体,倘若不是非常危险的,可否就留他在这里呢?请你考虑考虑。”

“这办法倒可以行,只是他的病恐怕不轻。若果不是病人,不说是一个,只要住得下,十个也不妨,我又不是不喜欢活活泼泼的年轻人,家里都热闹点,也罢,明天就去医院一趟,我也想知道他病况.免得大家都疑神疑鬼的。”

“谢谢妈?”我松了一口气……

“咦,你谢我干么?该谢我们的是他的父母、亲生骨肉倒扔了到我们这里来,叫我们费心费神的,莫名其妙,天下有他们这种人,就有你爸这种人,忽然之间把这种事包揽在自己身上,叫人怎么受得了?”

“算了,妈,何苦再骂爸爸呢?他不是认了错了?”

妈这才住了声。

可恨我天逃诩要上班,没得空闲,否则的话,倒也可以在冢陪着张德,或是索性跟他到医院去。

那间律师楼,请假也不是容易的事,而且为这个人请假,又有什么名目?父母也不会高兴。

不过,我总归有点奇奇怪怪的想法,希望可以陪陪张德,他委实太孤单了。

我或老应该说,我实在太孤单了,希望他陪陪我。

我总共才那么一个大哥,与他又谈不拢来,见了面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况且也不常常见面,他有老婆子女,又有事业,平常一个礼拜最多来一次,倘若有了应酬,索性两个星期不见面,也是有的。

第二天我照样去上班。

没有什么值得提的,写字楼工作,永远是刻板文章。

再忙的工作,也不好有怨言,自然是应该忙的,不忙找我去白白坐着二个月拿那八百块的薪金不成?天下没这么美的道理。

星期二回到家里,妈妈一脸的笑容。

这一下子她自然乐了,定是张德已经给她轰走了,顺了她的心愿,她才这样子,我的心冷了半截。

“玉儿,来来,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你一定很开心。”

“什么天大的开心事?”我问。

“今天你爸与张德去看了医生来,照了x光片,可不是奇迹出现了,那肺上居然痊愈了!原来这孩子动身回来之前,已经去做过手术,他也不提,如今这疤结得好好的,再也不传染别人的,这一下子,可不大家安乐?也不必争吵了。”妈一口气的说完。

我喜出望外,“真有此事?”我问。

爸爸出来说:“骗你不成?当然现在他身体还实在弱,需要休养,好好的吃吃睡睡,过那么一年半载,也就可以巴望全部痊愈,患这种病,到底伤元气的,他在外这三年来,也没人好好的照顾他,以致拖成这样子。”爸摇摇头。

“这样说,”我大嚷,“他倒不是个病人了?”

“怎么不是?”爸看了妈一眼.“不过他不是危险性的病人罢了。医生那里,还是取来了无数的药物,定期还得去打针,平常也要吃营养品。”

我在屋里跳来跳去:“妈,这下子你不会嫌弃他了吧?”

妈说:“这疯子,要你这么开心干什么?”

我静下来,是的,我似乎该收敛一点。

我说:“虽然不是自家人,但是这样的病,有希望痊愈,当然是好的,对不对?”

爸说:“玉儿也讲得对,下午我马上打一个长途电话过去给他父亲,连他继母,在一旁都高兴。”

妈说:“我也说是个好消息,现在大家都放下心来了。”

我问:“他人呢?”

“还在楼上呢,照样一个人关在房里,也没有半点喜悦露出来,”妈说:“真是个怪孩子。”

妈当然说他怪的,因为妈根本不了解,她怎么会知道他的心理状态呢?我说:“我上去者看他。”

“云儿”妈又想阻止了。她对张德,终有照不大好的印象,这是我不明白的地方。

爸说:“让她上去跟张德说说话吧。”

于是我一溜烟的赶上了楼。

我敲张德的房门,他问:“谁?”声音并没有过份喜悦。

“我。”我说。

他替我来开门,每次他都替我来开门,他从不说“进来”。

我满脸的笑容,“恭喜你啊。”

他微微一笑,“是的,这是值得恭喜的。”

“现在你可以留下来了,妈妈也很为你高兴。”

“谢谢她。”张德很平淡的说:“她对我很好。”

“你不必谢她,其实她不讨厌你的人,她怕你的病。”

“是的。”

“现在她放心了,张德,我们都欢迎你住下来。”

“我已经决定留下来了,我很感激你们。”他说。

但是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并没有太多的意外。

我说:“你没有告诉爸你开刀动手术,为什么?”

“医生说我有百分之六十痊愈的机会,还有百分之四十——”

“你不能这样悲观啊,”我说:“你该往那百分之六十想。”

他微笑,“你不会懂的。”

“为什么不懂?”我奇怪的问。

“往坏的方面想,有了希望是惊喜,像我今天这样,往好的方面想,一旦失望,怎么吃得消!”

我细细回味他的话,我呆住了。

他想得这么多,这么周详,我比起他,一头牛不如。

正像爸说,我除了吃便是睡,假如再没有那份工作,与一只猪有什么分别呢?不过他也想得太多了,像一个红楼梦里的人物。“现在你最低限度是自由了,不必再挂心。”

他点点头,依然没说什么,但我已习惯他的态度了。

“昨天晚上我跟母亲说了很久。”我暗示他我曾经出过力。

他忽然之间抬头住视我,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思索了一会儿,他说:“你听过‘爱没有惧怕’的吗?一

“当然,我念教会学校毕业的,圣经上说:‘上帝是爱,爱没有惧怕’。”

他点点头,“我明白了。我是陌生人,我所以不怪你母亲家人怕我的病菌。”

“但是我不害怕,你可以看得出?”我说。

说完之后我犹疑了,我是不该这样说的。

我的脸有点红。

他笑了一笑说,“你只是糊涂而已。”

我虽然不赞成他这么说,倒也没出声,至少他替我解了围。

“你在做什么?”我改变话题。

“在写信。”他答。

“玉儿——”母亲的声音在楼下嚷。

我向他耸耸肩,“对不起,”我说:“我要下去了。”

他便掩上了门,在楼梯间我停止脚步,想了一想,他今天显得份外陌生。他甚至没有叫我到房间去坐。这比前几次还冷淡呢。为什么?

他应该表示高兴才是呀。我真是太不了解这个人了。

妈说:“你又去跟他讲什么了?你真是的。”

我笑笑。

张德总算可以在我家里留下来了。

张德还是照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步不走出来。

阿好照样每天送饭上去,吃完了把盘子取下来。

医生够证明书并没有使他高兴多少。

他只是把我们这里当作养病的地方,一点也不想与我们交朋友,连我也一样。

也许是开头的时候,妈妈太伤他的心了吧?

但是我始终是同情地的,他不应该把我计算在内。

每次都是我找他说话,他回我几句,没有敌意,也没有太多的友谊。

张德与我说话最多的一次,就是那天在后园了。

妈说:“其实他可以下来吃饭。菜分开后,不过一块坐到底热闹点,难道一辈子不见人吗?”

“现在他好好的,就让他在楼上好了。”爸说。

妈不响了。

事实家里多了一个张德,谁都不会觉得烦。

他日间夜里,廿四小时不发出一点点声音。

妈妈渐渐对他有了好感,很注意他饭菜的营养。

半个月,两个星期过去了,张德给爸爸一笔食宿费。

爸说:“这孩子真是荒谬。”他不肯收。

爸到张德房间去说了廿分钟,出来的时候,收了那笔费用,交给母亲。不晓得张德是以什么理由说服爸爸的。

说服爸爸,并不太容易了。

于是妈妈开始弄清淡的点心给他吃,希望他胖起来。

我一直想见他,与他说话。

但是我不可以天天夜里去敲门,诅:“我想见你。”

我没有那样厚的脸皮。但是张德从来没主动找过我。

阿好有一天告诉我:“张先生下楼来打了一个电话。”

“是吗?”这也算是新闻了。“打给谁?”

“没听清楚。”阿好说。

“说得长不长?”我问。

“很短,才几句话。”

是打给谁的呢?奇怪。他在这里并没有朋友。

第二天傍晚,有人送来了一箱书,说是姓张的人叫订的。

张德出来付了钱,这是我好几天来第一次见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跳了起来。

送书的人走了,张德随身要搬箱子。

我说:“让我来帮你忙吧。”

他看我一眼,“虽然是病人,这书并不重。”

我退后一步,“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也觉得自己过份了,于是说:“你拿这两本吧。”

我随他上楼,“什么书?”

“不外是些小说、散文。”他答。

到门口我说:“好久没进你房间坐了。”

“请进来。”他今天的心情彷佛好了一点。

我有点讪讪,为什么每一次他都要等我开口呢?

我始终有点不好意思。

他把书都拿出来,整整齐齐的排列好。

“你不太喜欢我吧.”我终于问他。

“我倒不觉得。”他说。

“那自然,你岂会知道别人的想法?”我问。

他不响,坐在椅子上,着着我,我也看着地?

“你一点也没有胖。”我说。

“还有呢。”

“你不可以一天到晚在房间里看书,”我怜惜的说:“你的脸色会变得很坏,你需要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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