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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叹口气,放下咖啡。

「沈老师。」教数学的施玉卿敲了敲门,走进去。

「施老师,早。」沈冬生起身打个招呼。这麽早来找他的,一定不会是什麽好事。

施玉卿比他还早进女中,教高二高三前三班的数学,资格算很老了。戴付厚厚的大眼镜,听说她曾经是大学系上的系花;仔细看,她的确长得也不难看。未婚,年龄不详——四年前,他听说她大概是二十八;不过,现在好像也是二十八。

「难得这麽早看到你。」施玉卿寒暄;沈冬生苦笑一下。

「沈老师,你今天晚上有空吗?」施玉卿问。

「今天晚上?嗯……我有点事。」其实他什麽事都没有。

昨天晚上,在他还没决定好,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打那个电话,他接到徐夏生给他的电话。距离他们见面已经两个礼拜零四天。

某方面来说,他实在松了一口气,还好她打电话来了。就这样顺其自然,一切显得都不勉强。

「这样啊。那没关系。」

「施老师有事吗?」

「也没什麽,下次再说好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早上没什麽事。」白天谈,速战速决。

「不,下次好了。在这里不方便说,而且我待会有课。」

不方便说?什麽样的事情在这里不方便说?他没有和同事社交的习惯,在这里不方便说,那麽,哪里才方便说?

上课钟响了。施玉卿匆匆说:「下个礼拜……呃,不,下下礼拜四呢,沈老师方便吗?能不能腾点时间出来?」

下下星期四啊……沈冬生只得点头。觉得好像在订条约。

「太好了。」施玉卿嫣然笑起来,「啊!我该去上课了。」然後匆匆走了。身影阿娜多姿,比例相当的好。

他这还是第一次注意到。多数的女老师,尤其有点年纪的,都是一身颜色黯沉、古板老气的打扮,几乎去性别化。久了,他也不会特别去注意女老师的装扮。这时他才发现,如果拿掉那付大眼镜、上点薄妆,稍修修饰一下,施玉卿应该算是个上相的女人。

不过,这跟他没有关系。可就这点奇怪,和他没有关系的施玉卿,究竟找他做什麽?

「嘿!」蔡清和的大嗓门闯进来。「真悠闲,一早就在这里喝咖啡。」

「要不要来点?」最近,美术教室好像变成一个热门的观光地点,访客特别多。

「不了。」蔡清和猛摇手,「我刚刚看到施玉卿从这里出去,她找你做什麽?」

「也没什麽。」他也不知道。走到洗手台,把咖啡倒掉。「早上没课?」

「十点才有。」

「看来你也很闲嘛。」沈冬生促狭的扯扯嘴角。

蔡清和甩甩头,「还说!越来越不好混喽。现在的家长罗嗦得很,学生成绩不好全怪在老师头上。还有——」他伸根手指朝上比了比。「那些人也挺烦的,要求一大堆。」

沈冬生又勾起嘴角微笑起来。蔡清和抱怨得很实在,他完全同意。教书就是这样的立场。

「还是你好,悠哉悠哉的。」一副羡慕的口吻。「你这间美术教室就像世外桃源,天高皇帝远,爱作啥就作哈,也没人干涉,难怪你老是躲在这里。」

「我也有到办公室露露脸的。」

「你只是偶尔露个脸,我呢,可得天天上朝!」

「别说得那麽夸张。你们是朝廷重臣,位高权重,和我这种边疆官吏不可同日而语。权责不同,我悠闲是必然的。」

「嘿,沈冬生,你还挺幽默的嘛!」蔡清和白他一眼,话从齿缝蹦出来。

黑色的幽默。沈冬生走到大桌边,整理学生交的作品。他以前不笑,也不擅长讲笑话的;现在,他也不喜欢那种发花似的笑,只是……

「这个礼拜六,我要跟王月霞见面。」蔡清和忽然说道。

「哦?怎麽突然这麽决定?你不是说太麻烦了?」

蔡清和耸耸肩,说:「她没事就打电话过来,基於礼貌,我也该回电话吧,然後她又打过来,结果就变成这样了。」

「这样很好啊。像你说的,顺其自然嘛!」

「是啊。」蔡清和显得有气无力,「你呢?」

「我?」沈冬生摇头。

「你呀,」蔡清和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

沈冬生把杂乱的桌面整理清乾净,然後倒了一杯水。

夏天快要来了,炎热的日子将要笼罩地球表面。

生活在这颗惑星上的他们,又将要重复一段燠躁的季节。

※※※

「一个人悲伤时,总是喜欢看夕阳。」书里,小王子这麽说。

春天的夕阳没有夏天来得艳灿,却也有一种迷蒙的忧伤。日落时分,容易令人感伤。悲伤的人看夕阳,也许有一种负负相乘的疗伤作用吧。

「为什麽来看夕阳?」徐夏生半眯了眼,望著沈冬生。因为半迎光,夕阳光由斜侧面照落,她半边脸浴在暖黄的阳光中,半边脸隐在暗沉里。

「不为什麽。」只是想。沈冬生转头,同样侧了半边脸庞。

「这样也好,总比一个人看好多了。」有点风,吹散她的喃喃。

「什麽?」他没听清楚。

「没什麽。」

小王子离开後的星球,剩下玫瑰一个人太寂寞。他来到了地球,发现了千千万万朵和他小小星球上一式的玫瑰,他的玫瑰其实只是千千万万朵中的一朵。最後才明白,在那千千万万朵的玫瑰中,只有一朵是独一无二的,对他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当然因为太年轻,不懂得怎麽去爱,离开家之後,才忧伤的明白。

日落了,天际还留有些光亮,橙黄白混淆渐层,慢慢暗成淡紫色。

「走吧。」沈冬生示意,离开斜倚的楼墙。

「为什么会这么静?」徐夏生半个身体斜挂在墙上,朝下望著。

「没有人当然静。」周末黄昏的校园,除了他们,没有其他人,当然安静。

女中周边的建筑并不高,美术教室所在的大楼,五层楼已经算是高了。他想想,干脆爬上楼顶看日落,远比任何地方都自在。

当然,某方面来说,这算是亵渎了。身为教师,却没有率先做为好榜样。教室大楼楼顶是禁区,一向禁止学生上来,不过,规则就是订来被打破的吧?偶尔违规一次,应该不是那麽的严重。再说,他和她,他们,也不是学生,应该不受规则的束缚。

不过,要是被发现了,总还是不大好——不,其实是大不好。身为老师,却没有师长的自觉,无视校规,周末假日带女孩在学校大楼楼顶约会——他可以想像,要是被发现了,会被渲染成什麽样。

想来,他血液里还留有一些年少时猖狂过、而今早已萎逝的叛逆因子吧。要不然,什麽地方不好去,偏偏挑一个禁地,跟自己过不去?

「走了。」他等著,等著徐夏生走向他。

她背对著他,没预警的,突然回头,将身上的风衣快速掀开,立即合上。

他吓一跳,险些叫出来,好像有种会窥见什麽赤裸的景象的感觉。

徐夏生笑起来,再次敞开风衣,白衬衫、牛仔裤,扣子一粒都不少。

「你哦!」沈冬生不禁摇头笑起来。他没想到。她会有这样孩子气、顽皮、危险的举动。

是的,危险。怎麽不是呢?

「我一直都想这样做做看,一次也好。」她也笑。不笑的她,笑容变多了。

「为什麽挑上我?」他问。

「不为什麽。」她答。

因为他正好在这里吧?还是,因为是他?

下了楼顶,他们一直走到他停车的地方。

「肚子饿不饿?」他边打开车门边回头问。

「不饿。」她站著没动。

等他先上了车,她才移上前,跟著上车。

「好香。」车内的空气不怀好意地扑向她。

沈冬生愣一下,认出这是唐荷莉残留的香水味。出於下意识,他窥了窥她的表情。

她的神情如常,望著前面方向。

突然之间,他有些混乱,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了。

「夏生——」他应该告诉她的,他和唐荷莉。可是,要以什麽样的立场?他们,这算只是叙旧罢了,对吧?他要用什麽姿态告诉她呢?

「怎麽了?」发现他在窥探她,她转头看他。

沈冬生没回答。他发动引擎,车子滑入车水马龙的街道中,周围被闪烁的霓虹和黑暗同时包围後,才说:

「我记得你喜欢蓝色对不对?为什麽?」

徐夏生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望著他。不,她从没有那麽说过。她是喜欢蓝没错,但她其实已经不清楚,她是先喜欢蓝色,还是他说她像一朵蓝色的玫瑰,她才喜欢蓝色的。

「不为什麽,就是喜欢了。」

就是喜欢了……那个尾音,带著奇妙的韵动,牵引得沈冬生不由得再次转头过去。

「总应该有个理由吧?」目光相对後,他又别开了。

「哪有可能什麽事都一定有一个理由的。」徐夏生转而看著窗外,对著玻璃说:「其实,有好些年我都不看夕阳了。」

「为什麽?」他又问为什麽了。他想他应该知道理由的。

她无声一笑,掩饰过去。

沈冬生不追问。还是别说破的好吧?看到夕阳,会让他联想起「夸父追日」,想起她对他说的那些话。她也是这麽想的,是吧?所以她才不说话吧?

进入闹区里,车子走走停停,考验著耐心。

那几年,偶尔夏日午后的蓝天,看著看著,总会教他有些微微的惆怅,想起她打阳光下走过的情景。

她留给他一种颜色的记忆。而今再会面,那印象还是不减;颜色尽管繁复,却只有一种,深深浅浅的蓝,夏日蓝,午夜蓝,惆怅的淡淡的一抹微蓝。

「送你一点东西好吗?」他靠边停下车,忽然脱口。

「啊?为什麽?」

「不为什麽。」

几乎是半强迫的,他毫不考虑的送她一瓶香水。带一种海洋气息冷香的味道。他喜欢那气味。

但为什麽是气味?

徐夏生看著他,在询问著。他看得出来。

不知道。他希望留给她一种香味的记忆吧。就好像颜色,他只要看到蓝色的映像,就会想起她。他要她往後闻到这气味时,就会想起这此刻,想起——他。

「好香。」她闻了闻沾在腕上的香气,然後将手递向他。

他跟著闻了闻她腕上的香气,记住了那气味。

「好香。」他望著她不笑的脸庞。

「谢谢。」她低下头。

凌乱的发遮掩去她半个轮廓,有一刹,真教他有个冲动,想去抚顺她那凌乱的发丝。

「为什麽这麽乱呢?」他忍不住。

「啊?」她抬起头。

沈冬生比比她的头发。

「啊!」她连忙伸手撩顺散乱的发丝。但它不听话。

「没关系,这样反而好看。」

说完他就觉得不该。

这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一种逾越。不该去逾越的。

「走吧。」他转身走开。

但听不到她的脚步声跟著。他停下脚步回头,却见她好好地跟在他身後。

「真的不饿?」他忽然地感到宽心。

徐夏生摇头。

「那麽……」

要做什麽呢?他拿不定主意。

再回头,却见徐夏生依然望著他。他忽然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无法描述,也解释不出口。

无所谓了。什麽都好,就算什麽都不做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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