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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四月了,天气慢慢在暖起来。东边升起的太阳照得有此而眼,灰扑的街道在阳光的白花中逐地染了几多颜色。

沈冬生伸手遮了遮眉眼。阳光刺得他眼睛几乎睁不开。车窗外的风景白花花的溶成一片,快速的倒退;北上的自强号车厢里,几乎空了一半。他把长腿伸直,搁在对面的座椅上。坐在对面另一侧的蔡清和看他一眼,说:

「不舒服?要不要我跟你换位子?」

沈冬生比个手势,表示不必了。

直到现在,要回到他们拥挤的城市的归途上,他还是不太能相信,他居然真的跟著蔡清和回到他的老家,还住了三天!

自从明白了解所谓的社交辞令语言这回事,他就不把别人的承诺当回事。人与人之间,泰半的寒暄,多只是敷衍;好像西方人爱聊的天气与马屁,只是一种社交,没有必要看得太严重。

而他原也以为蔡清和只是说说了事,没料到他真的当真;而为了不使他对唐荷莉说的那些话变成谎言,想了想,他到底还是点头了。

「你怎麽了?一副心事重重。」蔡清和又瞄他一眼。

「没事。」架子上、座位上大包小包的,全是蔡清和老妈硬塞了要他们带走的。不消说,不是补的就是吃的。

「没事才怪。」蔡清和怪声怪气,但也无意追根究柢,说:「这下你也看到了,该知道我的压力有多大了吧?」指他爸妈逼他相亲的事。

那倒是。沈冬生同情地投他一眼。

蔡清和的老爸老妈未免也实在太夸张且太紧张了。三天的行程排得满满不说,且全家出动。不修边幅的蔡清和硬是给逼得理了一个土毙的西装头,外加三件式套装。

「我看那女孩不错,你父母好像也挺中意的,你倒可以考虑。」对方个子小小的,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脸庞两个小酒窝,不语先笑。而且又在小学教书,和蔡清和相对又相称。

蔡清和翻翻眼,摆了摆手,一副「饶了我,休说」的表情。

「那麽秀气的女孩,我这种老粗的个性,不成的。」摇头又摇头,「好像捧个昂贵精致易碎的水晶,时时怕给摔碎了,一颗心吊得七上八下,紧张个半死,只是活受罪。」

「你都还没尝试,就先下结论,怎麽知道不适合?」沈冬生不以认然。

蔡清和相亲的女孩说秀气是秀气,但还不至於如他说的那般夸张。事实上,那种易碎的水晶制女孩,这种时代已经不多见了,甚至几乎绝种。现在的女孩,绝大部份都挺强悍的,她们只是擅於伪装。

像唐荷莉那样。

啊……怎麽……下意识里,他是那样看待唐荷莉的吗?

他对唐荷莉究是怎麽想的?他跟她在一起,究竟在求什麽?越想他越糊涂了。

「不行啦!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蔡清和直挥手,根本是避之唯恐不及。

沈冬生耸个肩。「好吧,你说不行就是不行。」反正他又不是他老爹老妈,没理由跟著穷著急。

「不过,」但是,他还是觉得「不过」。「你年纪也不小了,难怪你爸妈著急。再说,他们也不是急疯了,替你乱挑对象。你真的那麽不想结婚?」

「也不是。就是……唉,怎麽说!总之,还不是时候就是了。」

什麽叫「还不是时候」?沈冬生狐疑的看著他。

「你该不会心里还念著以前那个吧?」

「当然不是。」蔡清和很乾脆的摇头,「我只是提不起劲。反正,这种事顺其自然嘛,时候到了,就到了。我老头老妈不懂这道理,一劲儿焦急,搞得我也神经紧张。真是!」他从袋子里摸出一粒橘子,自顾自吃起来。「算了,别再说这个。你呢?」

「我?」沈冬生错愕一下。

「对啊。你为什麽走一行?」气质不像。

「为什麽?」沈冬生喃喃反覆,还以为问的是他的感情事。

为什麽——其实不用太仔细想。教书这工作,好混钱多又有大把的假期。但总不能真的这样回答吧?

「你呢?」他反问。

「我?」蔡清和把剩下几办橘子塞进嘴巴,拍拍双手,说:「反正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工作,就这麽耽搁下来。」

原来他们都差不多,都不是什麽有大理想、热血热情的尽职尽责教师,只是糊口的工作。

沈冬生微笑起来。这样也罢,了解自己的真实内里,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神圣性的自我陶醉。

「我跟你差不多。就是这麽凑合。」就是这样,就只是生活,他才没有发笑的热情吧?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师者,有救无类——

他们都把这个职业、这个工作推得太崇高深远了,高得他站在上头都有些寒颤忐忑。

其实他只是很平凡的一个人,一个男人。就像他那些同事,其实也只是很平凡的一些人,的一些男男女女。

徐、夏、生——她那双空洞、不笑的眼,原来,其实是这样看他的吧?

透彻的,直接的,看进他的血肉,看进他的筋骨。

他原来就只是那样一个平凡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看电视读读书作作画。烦恼的话,都是形而上的,比如地球几时爆炸,人类几时会绝种毁灭;形而下的,比如吃穿喝用什麽的,因为收入稳定,倒没什麽可虑。

他就是那样一个平凡至极的人,从来也没有去想、去希望地球为他旋转。

「你也挺老实的嘛。」蔡清和意会的笑笑。

很多事情需要一些名目、形式,太直接、太赤裸了,便失去神圣性。由此,在许多事件关系中,诚实是一种忌讳。

沈冬生扯扯嘴角,算回他的笑,说:「这次谢了。」

「没什麽。你要是不怕累,可以多来几次,我老头老妈很欢迎的。」

岂止欢迎!险些连他都给拖去相亲、硬塞个对象了。

这算是幽他一默。沈冬生又微微一笑,说:「说真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看夜空、感受夜晚的气息了。原来——第一次发现,夜晚是有深度的,黑暗的颜色有层次。以前值夜时,哪注意到那些,撑了一整晚,我也只关在办公室里。现在才体会到,一个人站在黑夜里,黑暗由四面八方包围而来,既温柔又傲燥,体贴,却像在嘲讽什麽,所有的感觉拥挤地凑在一块,感觉好像流放到西伯利亚——」

「作诗啊你?」蔡清和一双眼张得大大的,张大嘴巴,不敢置信的摇头。

三十多岁的老头了,还这麽浪漫!他摇头又摇头。学艺术的就是这样,浪漫得天花乱坠——白话一点的说,不切实际。

沈冬生抿抿嘴,无声地笑了笑。他哪里是在作诗,他根本没那个细胞。他只是,在那几天深重的夜里,突然发现夜的深度,想起那夸父追日的荒诞,那不再回来的幽淡的岁月罢了。

「哪。」他递给蔡清和一张纸条。

「这什麽?」

「那女孩的电话。她任教的学校就在东区,都在同一个城市。你妈要我把电话交给你,还交代说,一定要监督你打电话给她。」

「拜托!」蔡清和挤眉蹙额,简直受不了,相当不情愿的把纸条随便塞进袋子里。

「记得一定要打电话。」沈冬生看著他那无奈的模样,不禁呵呵轻笑起来。

蔡清和狠狠瞪他一眼,瞪他的幸灾乐祸。

车厢广播声响起,嘈嘈杂杂的,火车轻轻进站了。

沈冬生一边笑一边从架上取下东西,一边说:「打个电话要不了你一块肉,给自己一个机会,别表现得像个寒酸没人要的老头。」

「本来就已经是老头了,你以为你还年轻啊?」蔡清和跟著起身帮忙从架子上取下东西,咕哝著。

沈冬生停下来,双手还搁在架子上,歪头对蔡清和说:「所以喽,要珍惜上天给你的机会,要不然——」

他忽然停下,像被什麽掐住,目光惊住了。

车窗外忽忽飘过一抹蓝颜色,夹在下车的人群潮流中,极突然的教他心头一悸,突起一处不明所以的疙瘩。

那种既熟悉,又陌生遥远的感觉……那印象……

他丢下东西,匆匆说:「我有事得先走,我的东西麻烦你先帮我带著——」转身急匆匆跑起来。

「嘿!」蔡清和傻眼,哇哇叫起来:「怎麽回事?你怎麽突然——这麽多东西我一个人怎麽拿?!」

「我再打电话给你!」沈冬生身形急得,根本来不及回头,匆匆追下了车。

他心脏咚咚的狂跳,穿过人群,越过栏栅,跑过阶梯,著急的寻找那抹匆匆飘过他眼帘的微微蓝颜色。

他实在是不相信命运这回事。会有这样的偶然吗?

徐夏生啊……可能是她吗?可能会有这样不期然的相逢吗?

他跑上车站大厅,四处张望;东西南北望过去,一点一点全是窜动的人潮。他跑出去,跑到街道,白花的阳光刷一下的刺进他的双眼,顿时教他盲了方向。

什麽都变成白花花的一片了。白花花的一片。

什麽都在氤氲的热气中,蒸发掉了……

他看不清方向。

※※※

当某个意念、某个影像,突忽的闯进你的心里,跑进你的眼里,印象深刻鲜明,往往就此烙在你意识中的某个角落,怎麽再也挥却不去。你的心里、意识里,从此存在了这个意念或印象,变成了你的一部份。

整个春假剩馀的後半个星期,沈冬生哪里也不去,关在他一个人的公寓里,时时盯著徐夏生寄给他的那颗浮在暗蓝夜空中的星球。

多深邃的蓝……

便这般,他越发忘不了惊鸿一遇的那抹日光下的微蓝,甚至耿耿於怀。

他走到厨房烧开水,一边找茶叶,手边拿著那颗飘浮的星球,一边看著。虽然喝咖啡,有时他却受不了那种浓烈的刺鼻味道;他也不喝红茶,不爱那种药水似的滋味感,与咖啡一式的浓烈。绿茶清香,但甚至他也不爱太浓太稠厚的茶香。他要淡。清清淡淡的,接近白开水般的淡。

如果他记得没错,小王子所在的那颗星球,应该是编号b612的小行星;只比他住的这间公寓大不了多少吧。

b612……他喃喃著。

那颗星球上有一朵玫瑰;他拿起她夹在信里的那朵枯萎的玫瑰。

他说她像玫瑰,蓝色的玫瑰。她也许还记得。却寄给他一朵枯萎的玫瑰。她究竟想对他说什麽?

徐夏生啊……

半年了,她没再捎给他任何消息。她会是在哪里?

电话刺耳的响起来,他让答录机去应付。回来後,他没有打电话给蔡清和,甚至也没跟唐荷莉联络。

「沈冬生啊,你到底在干什麽?」他喃喃自语。

水开了。他提起滚烫的水冲进倒好茶叶的杯子里。在滚滚的茶叶来得及将全部的滋味释放殆尽前,便将可怜的茶叶过滤掉,然後丢弃。

然後,他端了茶躲进他小小的画室,躲开从电话那端传来的,唐荷莉甜美的声音,软软的抱怨。

他在画室里待了一整天,凭著记忆中的印象,画下那模糊的轮廓。那时她十八岁。在他记忆中,她一直是十八岁。

而今的徐夏生,变成什麽模样了?也许不会改变多少,他想。他在空白处画满了玫瑰,一朵朵的,全是蓝颜色的玫瑰,淡淡的,带点微抹惆怅的、夏日天空的那种蓝。

如果他能再遇见她,如果……他决定,他一定,一定要带她去看夕阳。

在小王子那小小的、寂寞的,编号b612的星球上,随时可以看到夕阳。他悲伤的时候便看夕阳。一个人,那麽寂寞。

而他,三十四了,老头一个了。一个人看夕阳太寂寞,玫瑰才会太沉默。如果……如果能再见到她,他要和她一起看夕阳。

他丢下画笔,无法再思考了。

※※※

「你到底在发什麽神经?丢下我一个人就跑了,也不回我的电话。你知道我一个人扛那些东西扛得有多辛苦吗?」

一大早,其实也不早了,快十点半了——蔡清和便跑到美术教室逮人抱怨,罗罗嗦嗦的,唠叨得教人头痛。

「你没课?」沈冬生按按太阳穴,一边冲泡咖啡。天快亮了他才睡,这时刻意识还不太清晰,而且头痛。

「我让她们自习,最後十分钟小考。」

「这样好吗?」会不会太混了?

「没什麽好不好,高三这时候课程差不多都结束了,也没什麽好教,只是复习一些东西,让她们自己去念倒省事。」蔡清和挥挥手,一副没什麽大不了。

他那个挥手的动作,像是种习惯,透露他这个人的某些轻率、粗线条。

「哦。」沈冬生哦一声,将咖啡倒尽洗笔筒里,啜了一口。

「那什麽?」

「咖啡。要来一点吗?」

「咖啡?」蔡清和凑近一瞧,瞪大眼,像看疯子一样,说:「你把咖啡倒在洗笔筒里喝?」他原还以为那是洗颜料的水。

「啊,这个我洗过了,很乾净的。要不然……」翻著橱柜,翻出一只缺了一角的杯子。「这个可以吗?」

「不了。」蔡清和摇头,「一大早就喝这个,我会消化不良兼胃痛。」拉把椅子,椅背向前,跨坐在上头,问说:「那天到底怎麽回事?我看你像突然发疯一样,也找不到你的人。究竟怎麽了?」

该怎麽说?沈冬生苦笑一下。

「我好像看到她了。」说到那个「她」,他舔舔舌尖,沾著咖啡的渍,滋味苦苦的。

「她?」蔡清和一时没意会,随即恍悟,说:「哦,她。你遇到她了?」

沈冬生摇头。「我以恕我好像看到她了,起码很像;你知道,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她。可是……」又摇头,「我一直追到车站外,什麽也没有。大概是看错了吧。」

这些话有些修辞上的毛病,极别扭,听起来就是教人难过的累赘、杂冗。

「既然是看错了,那你这几天到底躲到哪里去了?」

「哪儿也没去,我在家。」沈冬生走到窗边,一口一口酗著咖啡,像酗酒那样。

「在家?我找了你起码一百次!」

「我知道。但我就是怎麽也无法动弹,无法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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