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平常宁静的周日午后,十四岁的仪娴在房里复习着法语会话,身后的房门传来两声轻敲,以为是下人送来饮料的她淡淡地回应,
“请进。”她坐姿端庄,心无旁骛的视线仍停驻在书本上。
开门进入女儿卧房的唐锦隆迟疑地轻咳一声,不知该从何开口。
预料之外的声音让仪娴回首,清明澄澈的双眸浮现一丝疑惑,她礼貌地唤了声,“爸爸。”同时往后挪开座椅站起身来,“有事吗?”
“在读书?”他不答反问,神情有丝局促。
玉树临风的唐锦隆虽然已臻不惑之年,可是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许多,身着名牌休闲西服更显得风度翩翩。
“嗯,”她轻轻颔首答道:“在复习法语会话。”
“慢慢来,学语言得靠实际演练才能有事半功倍的效果。”他说。
“是。”她点头受教,虽然她并不认为父亲是专程来说教的,却仍然静静地聆听,反正,长辈们总是习惯先说完“开场白”后才会进入正题,不是吗?
“仪娴……爸爸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情。”他清了清嗓子,说:“你一向是个很懂事的孩子,爸爸认为你一定能谅解。”
即使没有这些夸赞言词,光看父亲这种难以启齿的神情,她也隐约猜着了七、八分。
“你从小就乖巧伶俐,从没让大人操心过……”他极为婉转地导入主题,“可是你弟弟年纪还小,爸爸又粗心大意,家里还是需要一个女主人的。”
是时候了吗?仪娴的心口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在妈妈去世刚满两年的现在。
“我明白。”她简短明了地切入重点,“如果爸爸您决定再婚,我会尊重您的选择。”
得到女儿谅解的唐锦隆明显地松了口气,面露欣喜的笑说:“太好了,爸爸也是经过慎重考虑才决定再婚,对象你也熟识,就是余伯的女儿丽雪。”
早有耳闻的仪娴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在心中幽幽叹息,余伯是唐家的老司机,在她尚未出生时便为唐家服务直到去年才辞职退休,下人们交头接耳的流言纷纷指向余丽雪是在为争取唐家少奶奶的名分铺路,才叫双亲退休。
若早个五十年,活生生就是“红楼梦”里,一出下贱丫鬟千方百计想勾引少爷的戏码!
仪娴心情沉重地以成熟的口吻问:“奶奶知道了吗?”
一针见血的问题令唐锦隆为之一瑟,迟疑地回答,“还没有。”
以奶奶重视门第背景的观念,接下来的事绝对会是一场灾难,再加上三个姑姑的推波助澜……她不敢想像。
“小娴,”唐锦隆以不符年龄的乐观,像孩子似地热切的望着女儿,“你会支持爸爸吧?”
仪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点头,此刻她的心里五味杂陈。
***
单独坐在五星级饭店中庭,余丽雪心情紧张地啜饮着咖啡,穿着一袭chanel的套装,搭配珍珠项链,看似优雅俐落的她,正因无以名状的不安而手心冒汗。
她的紧张不安源自于即将与未来继子女的会面——这是指如果她和唐锦隆婚事能顺利完成的前提之下。
三克拉的梨形钻戒在她纤细修长的手指上闪烁着冷魅光彩,毫无暇疵的白钻美得像个不切实际的梦幻。
她忆起唐锦隆当时手捧鲜花、钻戒求婚的浪漫情景,已近而立之年的余丽雪不禁泛起了少女般娇羞、甜美的神情,双眸中有着足以与钻石相互辉映的灿烂。
就某方面而言,她犹如美梦成真里的灰姑娘,在感受幸福的同时也惴惴不安,生怕美梦转瞬幻灭。但她心头雪亮,知道即使是嫁作继室,对名门望族的唐家而言,她仍是高攀了。
因为她的双亲是唐家雇用的司机与女佣,为唐家服务将近二十余年。
余氏夫妇是木纳守分的老实人,大字不识几个,或许是应了“歹竹出好笋”这句俗谚,女儿余丽雪聪明伶俐、眉清目秀,初来乍到就博得唐家主母的喜爱,那时她才八岁。
唐夫人生有三女一男,长女锦雪、次女锦霞都已出嫁,么女锦雯在加拿大读书,么儿也就是唐家众望所归的继承人——唐锦隆,当时,他正就读t大企管系二年级,二十岁的天之骄子,忙着社团、联谊、课业以及恋爱。
在余丽雪幼小的心灵里,意气风发的锦隆少爷仿佛是童话故事中白马王子的化身,红色跑车所载的漂亮大姐姐们就像是公主般娇贵,备受呵护。
小小年纪的她只有单纯的仰慕与羡艳,如同一名旁观者看着他读书、恋爱、留学、归国、娶妻、生子……
时间是很公平的,小女孩也慢慢长大,更尝试过恋爱的滋味及追求成功的目标。穷苦人家的孩子总是比较懂得力争上游,她半工半读地完成大学学业,认真打拼了几年,已经是一家知名贸易公司的副总经理,也成了台北商场上小有名气的女强人。
原本使君有妇的唐锦隆和名花有主的余丽雪是不可能会有交集的,更何况她还是唐家佣人的孩子,身分差距有如云泥之别。
直到两年前,唐锦隆的妻子因车祸意外去世,他在丧礼上悲拗嚎陶大哭的时候,余丽雪震惊的望着一直在她心目中保持完美形象宛如王子般的少爷,竟不顾男性尊严当众落泪……
她的内心深处被某种不知名的巨大力量揪紧成一团,莫名地想倾其所有去抚慰他的悲伤。
不是贪图富贵、妄想攀龙附凤,早在商场打滚多年,深港人性算计、争功夺利手段的余丽雪清清楚楚地明了,她可以为这个男人不顾一切。
只有他才是惟一,也是最初……
下定决心的余丽雪有着坚强的意志,迅速地和现任男友分手,不着痕迹地接近唐锦隆,表达对他的关怀。
她的苦心没有白费,只因他回应了她的深情,正视她不再是个小妹妹,而是个成熟女人事实。
这两年交往下来,不免有些风风雨雨,当然更不乏谣言影射,外界把她描述成工于心计的蜘蛛女,一举掳获因丧妻而心灵脆弱的唐锦隆。
这些上不台面的流言,她并不放在眼里,只要他相信她,他能懂她的心,这就够了!
她的爱,放在心里珍藏多年,终于有了结果呵!
不管旁人怎么说、怎么想,在唐锦隆的深情凝视下,她感觉自己永远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依然相信童话、憧憬爱情。
她感谢民主、开放的社会,让出身贫困的小女孩也可以接受教育、争取所需。
沉溺在自我思绪中的余丽雪,那粉雕玉琢的脸庞上隐隐泛起一丝微笑,时代不同了,“男女平等”不该仅是一句口号。
如果,现代人的爱情也要像童话故事般接受考验,那么为了得到王子的爱,她愿意扮演屠龙的女勇士披荆斩棘,至于年龄差距、家世背景、继子女等问题统统算不了什么!
今天和唐锦隆的子女会面就是第一道关卡……
余丽雪望了一眼腕表,离约定的时间还剩五分钟,心有所盼时,时间似乎过得更慢了。
虽然甜情蜜意中微微带着一丝酸溜,但她等候了他将近一辈子的时间,不在乎再多等一些时候。
勉强答应了父亲和未来“有可能”成为她继母的朱丽雪见面,仪娴一路上都保持缄默,不同于弟弟唐彦博的兴奋聒噪。
男孩子的天性大而化之,才十岁的他并不像姐姐一般心思细腻、多愁善感,新妈妈所代表的意义不过是多了一个可以任他敲诈、索求礼物的“阿姨”罢了。
此刻,他正叨叨絮絮地向正在开车的父亲,要求去玩具反斗城添最新的模型遥控赛车。
“好!好!好!”唐锦隆笑着答应,仍不忘叮咛道:“有会儿见到余阿姨,你可要乖乖听话,知道吗?”
偷觑了女儿一眼的唐锦隆心想,十岁的彦博还好摆平,令他担心的是表情淡漠的仪娴。
自从妻子过世后,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令他捉摸不透她的心思。以前的仪娴是家中的开心果,活泼开朗、爱笑嘴甜、成绩优秀,也很得老师疼爱,从国小入学便连续担任六年的班长,偶尔还身兼总务或学艺数职。
人缘极佳的她更常常领着一大票男女同学们回家,讨论功课、打球、游戏,有时周末他提早下班回家时,满室满院往往净是人声笑语,而雨柔——他的妻子便会施展好手艺,烘焙出香味四溢的各式甜点,亲切含笑地招呼小客人们……
那似乎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妻子过世后的这两年,家中陡然变得冷清,改变最大的是女儿仪娴,虽然成绩依然名列前茅,可是升上国中以后就再也没有招呼同学来家中玩过,性情也变得内敛、沉默。
忆起温柔婉约的亡委,唐锦隆不免感到伤痛。雨柔是个贤慧的好妻子,得公婆疼爱、下人尊敬,跟事业心重的丽雪正好相反,而仪娴一向和母亲贴心,不知道能不能接受丽雪……他不无忧虑地想。
往好的方向想,仪娴的表现一向成熟、理智,应该不会有问题。
若有所思的仪娴凝望着车窗外的街景,心底只有淡淡的惆怅。
丧母,使她的心智速受冲击,人生观也为之改变,在欢乐的童年便体会到悲伤与无常,不知不觉中收敛其热闹好动的个性,成了早熟的小大人。
父亲再娶,她并不想反对,也没有立场反对,从某位政治人物发下“在台湾,没上过酒家的男人不算是男人”的豪语之后,在她生活周遭所听见、看见的净是男人的“引伸词”外加“比较级”。
上酒家应酬算得了什么?在她就读的私立明星初中的学生们,家境都是优渥的,不然也负担不起昂贵学费,同侪间除了比才艺、比家世外,又多了一样——比父母的婚姻状况。
某人的父亲、叔伯在外金屋藏娇,某人的兄长又在大陆经商兼包养二奶,某人的父母又因第三者介入而打离婚官司、争小孩的监护权太多丑陋的现实例子发生,使得同学们皆以冷酷的玩笑来面对大人的任性。
“如果我爸跟我妈离婚的话,我要跟我爸住。”仪娴不禁忆起,前两天,班上有个女同学笑嘻嘻地如此宣布,脸上毫无一丝哀威之情,她的母亲正因丈夫在外金屋藏娇而吵着要肯婚。
女同学选择跟爸爸住的原因很简单也很有道理——父亲一向宠她,离婚以后心里难免有些愧疚,更可以让她予取予求。
“哼!惹我不高兴的话,我就欺负那个女人,替我妈出气!”那个女同学极有主见地侃侃而谈,双眸中泛着兴奋恶意的神采,笃定而自信地认为父亲一定会偏疼女儿而不是“外面的女人”。
一丝笑意浮现在仪娴的唇际,这么孩子气的乐观真令人欣羡……如果,她也能这样任性地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不晓得父亲会做何感想?
然而猜想毕竟只是猜想,她,唐仪娴绝对不会做出有辱唐家门风的行为举止来。
十四岁,对一个女孩子而言是个半大不小的尴尬年龄,一句“你还小。”可以简单扼要地,彰显大人们的权威;而另一句“你已经长大了。”则意味着自己必须达到大人们的要求或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