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哦!”
郭东也跟着一起喊了,他总觉得,父亲在面向大家时,目光,会特别注意到自己,所以他不敢不喊。
“三年前,杀晋狗的本事,丢了没!”
“莫丢!”
“莫丢!”
“古县人的血性,忘了没!”
“莫忘!”
“莫忘!”
“陛下旨意下来了,杀楚奴,为三殿下报仇,为陛下报仇!”
“报仇!”
“报仇!”
郭东不知道乡亲们为什么会被自己父亲的三言两语就给鼓噪起来。
他不想离开家,他不想离开自己的母亲,也不想离开对街亲事都快谈好的阿水姑娘。
原本,阿水姑娘家境很好,其父亲在城里开布行的,三年前晋人打进来时,在外送货的父亲被晋人杀了,人死了,货也没了,阿水家,就败下了。
再因为自己父亲当了山营的百夫长,原本没希望的两家人,居然有望结亲了。
阿水姑娘人长得很水灵,和普通女孩儿不同。
每晚,
郭东躺在床上心里都痒痒的,时不时地还会拍拍现在身侧的空荡,露出傻笑。
他不想去打仗!
但他爹将他大哥留下来的一套缝补过的皮甲,给他穿上了。
缝补的地方,就是大哥当初中刀身死的伤口。
就这样,
在古县县尉的率领下,古县县城加上四里八乡的,足足一千五百号青壮,上路了。
父亲郭大勇虽然还只是百夫长,却被县尉很看重,俨然队伍里的一人之下一千五百人之上。
过了马蹄山山脉,
进入晋地,
队伍和其他队伍开始合流,规模也在越来越大。
等到了历天城附近时,又开始有晋人汇合进来,有些,是民夫,有些,则是辅兵。
郭东不清楚,自己所在的古县的这支人马,到底算是辅兵还是民夫,他没去问自己的父亲,因为很大可能,自己的父亲也不知道。
但,晋地真的好大,自己,走了好久。
………
颖都,城外。
许安在两年前野人之乱中,失去了父母,成了一个孤儿。
不过,他比大部分孤儿要幸运的是,他成为孤儿时,已经十五岁了。
所以,他的日子,还能过下去,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可怜。
野人之乱时,颖都就聚集了很多难民,野人之乱结束后,颖都的难民其实并未减少。
因为颖都现在作为整个东晋的军需货运中转地,所以商贸很是发达,平日里,就需要很多民夫。
许安在这里认了个力夫头头为干爹,在干爹手下做事。
每天卖力气,至少能赚个吃喝有着落。
几个月前,颖都城外的兵马忽然入城了,杀了很多人,抄了很多家,据说是那位燕人的平野伯爷调的兵。
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儿,许安不清楚,他只知道,曾经不少高高在上的大人们,不,确切地说,是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家里的奴仆们,这些日子,开始出现在他们力夫队伍里讨食吃了。
干爹对许安感慨,说,人啊,就是这么的假,一会儿你高高在上,没准一会儿后,你就又下去了,下到泥潭里去了。
上旬,
干爹忽然请自己吃酒,
许安不喜欢吃酒,他更喜欢吃肉。
结果让他意外的是,桌上居然有一大盘肉。
干爹让他吃,说他平日里疏于对他好,让他受累了。
许安大口大口地吃肉,
第二天,
被干爹送去了民夫营,代替了干爹的儿子,入了这次伐楚的劳役。
许安没哭也没闹,也没记恨自己干爹,甚至还觉得自己赚了。
那一盘子猪头肉,香哩。
当然,
不仅仅是因为猪头肉那么简单,道理,许安也明白,肉再香,怎么着都不会有自己的命来的香。
但怎么说呢,
许安家,本来住在玉盘城附近的一个村子里,他爹妈,其实是被楚人杀的。
当时,他和他爹被抓去玉盘城做苦役,他妈,也被抓了,但不知被抓去了哪里,后来,听自己干爹说过,楚人在玉盘城被包围时,没粮吃了,就吃人肉,当然不是吃楚人自己的肉,吃的是……
做苦役的一大帮人冒险出逃,父亲带着自己一起跟上,最后,父亲没逃出来,他抱着木板儿漂过了望江,最终,跟着难民队伍来到了颖都城下。
所以,他其实是和楚人,有血海深仇的。
他对燕人,没什么好感,因为燕人在颖都,一直是趾高气扬的样子。
但燕人要打楚国,他是愿意的,劳役嘛,民夫嘛,也没什么。
许安看得开,是真看得开。
民夫队伍过望江时,有一艘船出了问题,侧翻了。
许安水性好,跟着一帮人下水,救上来一个和自己年纪一般大的人,问了名字后,得知对方叫郭东。
过了望江后,有军中校尉来组织分配他们。
晋人和燕人,也会混杂到一起,成为一个队伍。
许安知道,这是为了让燕人来监视晋人。
自己的干爹,也会这么做,在做活儿时,往往会让颖都本地人和外地来的人排班,互相监视,怕人手脚不干净。
有些幸运的是,许安所在的队伍在新编后,居然发现郭东也在这里。
郭东的父亲,在民夫营里算是个官儿,至少是说得上话的人,在他的安排下,许安和郭东被编进了一个伍里。
许安知道对方不是在感激自己,而还是因为自己救过他儿子,所以他还想自己继续去救。
但,和郭东在一起,口粮方面,比原本在晋营里要好了不少,许安很满足。
队伍,继续前进,从燕国以及晋国各地赶赴这里的民夫和辅兵,一起汇聚在颖都,然后从颖都出发,过望江;
过江后,又会重新散开,由各自的校尉军官统帅,去各自应该去的地方。
许安和郭东所在的这支民夫营,大概有六千多人,他们的路线,是向正东方向行进。
和其他队伍不同的是,他们行进时,真的只是行进,没有押运什么粮草军械,大家只是徒步走的话,其实挺轻松的。
郭东问许安,这是为什么?
许安反问他,你不是最喜欢偷懒么?
没东西让你运,不让你手脚磨破,没有失期的处罚,不好么?
郭东一本正经地道:我是担心我们到时候吃什么!
军械,他们这些民夫以及辅兵,是用不上的,除非前线战死的人多了,有了缺口,才会由辅兵顶上去。
但军粮,他们必然没有正规军士吃得好,但至少,是有的吃的!
就这般两手空空地过去,等自家带的口粮吃没了,大家吃啥?
许安回答说,他在颖都做力夫帮往来的官货以及民间的商队卸货上货时,不止一次地听人家说,雪海关那里的人,日子过得很好。
郭东闻言,惊喜地问自己等人是不是要去雪海关?雪海关他知道,平野伯爷可是他们燕人的骄傲!
最终,
队伍自然不可能去雪海关的,而是在镇南关的东北侧,停了下来。
大家被分派了任务,开始去四周伐取木材,安营扎寨。
不是他们睡的营,而是军营。
战时,士卒的精力和休息很是重要,所以,这些活儿基本都是民夫和辅兵来干,正规军士卒要做的,就是养精蓄锐,准备战场杀敌。
翌日,有一队从北面来的骑士来到这里,取代了这里营建营寨的指挥权,开始要求民夫和辅兵们按照他们的要求营建他们所需的军寨。
要求很高,意味着郭东和许安他们,要付出预想中双倍的辛苦。
但等到第二天正午,一队装着粮食的车队从北面过来,开始埋锅造饭后,大家伙的热情,瞬间被点燃了,因为他们看见了肉!
吃食上的提升,极大地激发了大家伙干活的士气。
郭东仗着自己父亲郭大勇的关系,每顿可以多分得一碗肉,和许安分着吃。
三天后,军寨已经立起来了。
郭东和许安等人被重新召集起来,向南行进二十里,开始修建第二座军寨。
第二座军寨修建到一半,从北面来了民夫队伍,怎么说呢,在郭东和许安二人看来,那支从北面来的民夫队伍,他们的精气神,比自己这边的要高很多很多,他们干活时,还会一起唱歌,知道的,懂得他们是民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军士。
因为民夫和辅兵,每天干着重复枯燥的体力劳动,想要士气高涨也很难,但他们却做到了。
因为有了从北面来的民夫加入,所以第二座军寨,修建得很快。
然后,
队伍继续往南二十里,开始修建第三座营寨。
郭东自是不懂为什么要不停地修了营寨却不用还要继续修的道理,一直在生气,在不满。
他不敢对其他人发泄,只能对许安发泄。
许安安慰他,看在伙食的面子上,忍一忍。
至少,许安是满足的,因为干的是他在颖都时就干的活儿,吃的,却比颖都好很多。
在第三座营寨修建好的那一天,
从北面来了八百名骑士,在他们的安排下,从燕地和晋地来的民夫们,被要求去附近河里洗澡,而且按每一什给了一块香皂,让他们用。
郭东看到香皂,眼睛都直了,要知道在古县,香皂,可是能上嫁妆的金贵物,在这里,居然发给他们民夫来用?
大家洗了澡,身上都带着香气,很多人这辈子都没这般清爽和香喷喷过。
甚至,不少人在洗了澡后,还会去邀请别人来摸自己,感知着用过香皂后身上的滑腻。
紧接着,
从北面来的军士召集了大家,重申了军纪。
这些,郭东和许安一路上其实听了很多遍了,但在这里,多了两条,一条是不允许喝生水,水必须烧开,另一条,则是要保证营寨里的干净以及他们自身的干净。
重申完这些后,民夫们被邀请进入几个帐篷里做检查,进去的人,得将衣服脱光。
许安被检查后,拿到了一个木牌子。
郭东出来后,哭丧着脸,他手里也捏着一块牌子。
郭大勇特意来到这里,看见自己儿子手中的牌子后,很高兴地大笑起来。
原来,这是雪海关在挑选士卒,身体素质过关的,才能入选。
郭大勇因为年纪大了,身上还有老伤,所以没能入选,但自己儿子入选了,作为一个淳朴且爱国的老男人,他很高兴。
等郭大勇走后,许安伸手戳了戳郭东,问道:
“怎么还哭丧着脸?”
郭东恨恨道:
“脱光了衣服做检查也就算了,里面居然有个军士把我下面那活儿给提起来盘了两圈,我膈应!”
许安笑了。
被发了牌子的民夫,就不用再做民夫的活了,他们被分了皮甲和兵刃,重新编队。
自此,营寨内,
先前民夫和辅兵不分彼此杂糅的情况不见了,辅兵开始进行每日操练,民夫则继续负责干活。
又过了三日,
忽然间,
营寨里传来了号角声,
紧接着,
自北面,出现了一大片黑色的阴影,是骑兵,好多好多骑兵。
营寨的大门被打开,
一队队骑兵排着极为整齐的方阵开始进入营寨。
郭东和许安一路上其实都见过很多支兵马了,就是镇北军和靖南军这等天下精锐铁骑,他们其实也是见过的。
但绝对没有眼前这支骑兵给人的震撼!
那种秩序井然,那种沉默,那种压抑和肃杀感,给人以极为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心灵震撼。
终于,
郭东和许安看见了队伍中,有一名身着金甲骑着貔貅的将领缓缓进入营寨大门。
一时间,
所有从北面来的民夫全部跪伏下来,
高呼:
“平野伯爷万胜!”
“平野伯爷万胜!”
这番带动下,郭东和许安等人也都跟着跪伏下来,开始高呼。
郭东不喜欢打仗,怕死,但他是真的崇拜平野伯,喊得很热切。
而骑在貔貅背上正在入营的郑伯爷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万众瞩目和欢呼了,但此情此景,还是给予他不少感触。
他扭头看向自己身侧并排骑行的梁程和瞎子,
道:
“还记得么,三年多前,在南望城外,我带着翠柳堡的兵,在外围,也是这般看着靖南侯和镇北侯骑着貔貅从我面前过去的。”
瞎子开口问道;“主上心里当时想的是大丈夫当如是还是我可取而代之?”
郑伯爷摇摇头,
道:
“我记得很清楚,我当时的想法是,队伍怎么这么长还没走完,这太阳,好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