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力和剑婢继续后退,步履坚定。
七叔看着自己面前的张公公,笑了笑。
“张伴伴,退下。”
张公公的眼睛眯了眯,还是退到了一边。
郡主身边有一位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七叔,其修为并不高,但传闻其用一生修炼一道剑式,此剑式极为恐怖,一世只能用一次。
七叔走到桌旁,坐了下来,看着桌上的腌蟹,道:
“小姐喜欢这个口味。”
镇北侯府传统,男丁都是过得和军中丘八一样的日子,但女眷不在其内,虽说女眷大概率会和自家男人一样生活,但如果真想吃点儿好的,还是可以的,不算违背组训。
以郡主的身份,哪怕人在北封郡荒漠边缘,想尝两口腌蟹,也没问题。
“您来,到底想要做什么?”姬成玦开口问道。
其实,
人家不懂声响地出现在自己小厅门口,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皇子府邸里住着的,可不仅仅是六皇子一个。
老大已经赐府出去了,老二也就是太子住东宫,老三在湖心亭,老七年纪小,还住在宫内其母妃身边。
老四老五老六这三个皇子,则都住在皇子府邸,外围有禁军看守,防卫森严。
“奉我家小姐之命,来杀你。”
姬成玦听到这话,
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然后脸上露出了笑容,
骂道:
“这个疯婆娘,这个疯女人!”
这简直是,
太荒诞了。
自己刚刚大婚,
自己刚刚向自己父皇显露出了底牌,
自己刚刚在自己父亲面前展示出了自己的能力,
一切势头,正在涌起,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个晚上,
那个疯女人居然这般直接地派人过来要杀自己!
大家都是文雅人,不管年纪大与否,都在以老狐狸的姿态博弈着,结果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直接掀了桌子!
哭笑不得,
对,
就是哭笑不得,
但哭笑不得之后,
剩下的,
还有强烈的……无能狂怒。
讲真,
就算是自己父皇揉搓自己的时候,姬老六都没现在这般无力过,因为他清楚,自己父皇不会忽然不动声响地杀自己。
但那个疯女人会,
那个在蜜罐里被养大的女人,她会!
不怕女人发疯,就怕当她发疯时,身边还有好几个恐怖的存在可以陪她发疯!
后退之中的樊力和剑婢,在听到这个言简意赅的回答后,剑婢脸上是露出了震惊的神情,而樊力,则是露出了惊喜之色,甚至小声道:
“漂亮。”
某晚上瞎子和郑伯爷抽着烟吹着闲屁时曾说过,每个人其实都有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比如你看精神病院里的人都是疯子,但可能在外星人看来,外面的人才是疯子,居然把一群天才给关进类似监狱的精神病院里。
郡主的行事,固然荒诞;
但在樊力眼里,
却无疑是一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妙旗,此子落下,柳暗花明。
因为樊力身为魔王很是清楚,再给自家主上以及六皇子几年,将会发展出个什么局面。
此举,和樊力当初“不如把主上砍了吧”,堪称异曲同工之妙。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
七叔从兜里掏出一块玉佩,玉佩算是精致,也是值钱的,但在姬成玦这种层次的人眼里,就显得有些普通了。
七叔将玉佩丢在了桌上,
自己伸手倒了一杯酒,喝了,
指了指玉佩,
道:
“这是贺礼,喜酒,我也喝了。”
姬成玦深吸一口气,道:“七叔可真是个讲究人。”
七叔摇摇头,道:“在六殿下面前,没人敢讲究,再讲究也讲究不过您,我也是今日才知道,这燕京城内多少讲究的销金窟,居然都是六殿下您的手笔。”
“哈哈,让七叔您见笑了,不过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小把戏,赚点零用花花罢了。”
七叔的左手放在自己的剑柄上,
张公公双手食指迅速探出,
姬成玦则当即喊道:
“七叔,可否再给我说两句话的时间,不听你会后悔的,不,郡主会后悔的!”
七叔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后悔,但关于郡主的事,他很在意。
最重要的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七叔相信自己的那一招,杀姬成玦很容易,不会出任何意外,这是一种极为强大的自信。
“殿下,您说。”
姬成玦点点头,伸出手,指着自己道:
“小子清楚,您的那一剑,肯定能杀了我,但咱这样,能不能等到天亮再杀我?”
“为何?”
“等一件事。”
七叔摇头,道:“我固然自信可以一剑杀你,但依旧不希望夜长梦多。”
他是来杀人的,
送礼和喝酒只是顺带。
姬成玦二话不说,直接走向七叔,靠着七叔直接坐了下来,将自己的脑袋直接抵在桌子上,同时主动伸手,将七叔的剑,放在了自己脖颈上。
“七叔,这样你可以放心了吧?”
这已经不是用不用剑式的问题了,任何一个有点修为的剑客,在这个局面下,杀掉眼前这个人,都是易如反掌的事,哦不,是易如反剑。
因为脸贴在桌子上,所以姬成玦只能用力侧着脸看向另一侧,道:
“都给我坐在地上,不准动,不准发消息。”
张公公闻言,盘膝坐在了地上。
樊力和剑婢对视一眼,其实,他们心底还是想跑的,但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坐了下来。
“七叔,等我到天亮,你就知道了,真的。”
七叔笑了,道:“你觉得,会有人来救你?”
姬成玦讪讪一笑,道:“七叔您说笑了,就是魏公公现在人就在屋子里,不,就是那晋地剑圣或者百里剑他们人在这里,您想要取走我的小命,他们也是阻拦不了的。”
“你对我,就这么有自信?”
“我是对郡主姐姐有自信,她这人,我知道,刁蛮任性,性子高傲上天了,您要是没有真本事,她怎么可能容忍您这个老废物这么多年如一日地整天在她面前晃悠?”
“话是难听了一点,但好像说得还真不错。”
七叔也坐了下来,同时,将姬成玦主动放在他脖子上的剑给拿开,放在了桌子另一侧。
“七叔,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殿下,您问,我可以再等等,等到晨曦初现。”
“您的那一剑,到底能有多高?”
“殿下是还不死心?”
“不不不,孤不会习武,习武太累了,吃不得那个苦,就是单纯的,好奇。”
七叔伸手,抓过来一只腌蟹,一边扒拉一边道:
“世间武者、剑客、炼气士等等,都以品来划分,三品为巅峰。”
“这个,我是知道的。”
“传闻,晋国剑圣曾在雪海关外,强开二品,斩一千野人骑兵,我比不得剑圣,我只有那一式,能发挥出二品剑客之力,但只能杀一人。”
也就是说,七叔能用出一招二品的剑。
“呵呵,就是觉得,这一剑用在我身上,怪可惜的。”
“不至于,我可以不用在殿下您身上,因为这样有些浪费。”
“您这话,忒伤人,我还是想体体面面一些走的,再说了,杀了我,七叔您也是不可能活着的了。
我知道我那位郡主姐姐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死了我,父皇为了镇北侯府为了镇北军,会选择息事宁人。
该嫁人的嫁人,该是太子的是太子。
但您,
必须得死。”
“嗯。”
七叔很显然,早就知道这个结局。
郡主是镇北侯的女儿,她不会死,甚至还能继续举行大婚,当太子妃。
他,则必死无疑,因为天子的愤怒,需要发泄。
其实,不用天子出身,就是镇北侯府那边,也会派人来杀自己,而李良申,则会被治罪关押,以做囚徒,因为李良申比自己有用。
在郡主说出要杀姬成玦的那一刻起,七叔和李良申,已经预知到了自己的结局。
“也是,那一剑不用在你身上,以后也没机会用了。”
逃命时,可以用,但拿来杀朝廷或者镇北侯府的高手,没意思。
姬成玦笑了,“成,就这般说定了,想来二品的剑应该很快,死的时候应该不疼的。”
“殿下怕疼?”
“怕疼又怕死。”
“但大婚那一日,我只觉得殿下意气风发得很,隐隐中,有想着和陛下分庭抗礼的架势。”
“那是因为我知道他是我爹,除非我姬成玦举旗造反,否则我爹不会直接让人砍了我。”
“父子情深啊。”
“那是,我和我爹感情一直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
七叔将一只腌蟹腿吮下去,缓缓道:
“七叔,为什么不是李良申来杀我?”
“燕京城防严密,李良申一入城,附近就会有三名红衣伴当盯着,他,不方便,不过,他这会儿应该没出城回军营,而是在一家客栈喝酒。”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李良申更像是在打掩护。
“七叔,其实我还有一个想法。”
“殿下您说,日出之前,您尽可能地多说些话吧。”
“既然七叔您的剑能开二品,为何不直接和李良申进宫嗯嗯了那位,这样一来,郡主还当什么太子妃啊,直接母仪天下了。”
皇帝驾崩,太子即刻继位。
“殿下,您说笑了,虽说宫里的那位太爷,已经兵解于天虎山,但皇宫大内,岂是那般容易进去的地方?
您是没话说了么,问这种问题。”
“但他连自己儿子,都没办法保护,老四老五,也都住在这皇子府邸,今晚你如果不来杀我,去杀他们,其实也是一样的简单。”
“皇子府邸的守卫还是很森严的,只不过我身上拿着郡主的令牌,言明是来给殿下您送道喜,所以才得以进来。
就是这座燕京城,也不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昔日乾国藏夫子来我燕京斩龙脉,人还没到京城,这边就已经反应过来了,做好了准备。
眼下局面,无非是,我是郡主身边的人,是家里人,仅此罢了。”
坚固的堡垒,一般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燕京城作为大燕的都城,除非大军围攻,否则寻常高手想要进来肆意妄为,也是困难得很。
当年百里剑来了,也只是默默地收拢起藏夫子最后一朵莲花离开。
但偏偏是在今日动手,
偏偏动手的,又是郡主,
原本极为严密的防守和预警,在这种极端情况之下,直接沦为了摆设。
“其实,还是殿下您太不小心了,您若是想要,身边收拢一些高手保护着您,也是可以做得到的。
那些大商行大镖行手里头,怎么可能没豢养一些供奉,要过来,不也就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原本应该有一名红衣伴当炼气士会负责监视皇子府邸的,但因为李良申的反常,从西园出来没出城入军营,所以,他也被吸引过去盯着李良申了。
但,说到底,还是您大意了,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是您自己,给了我这个机会。”
坐在地上的樊力闻言,深以为然道:
“对。”
樊力不禁想起自家主上,自家主上出行身边都会带着阿铭,胸口里还有一个魔丸,住的地方,下面躺着沙拓阙石,隔壁邻居就是剑圣。
真的不要嘲讽主上贪生怕死,
看看眼前的局面,
樊力觉得主上真的机智得一比!
要是眼前这个叫七叔的老头,今儿个去刺杀的是自家主上,
那结果,
嘿嘿嘿。
在这么严肃凝重的氛围下,
樊力居然发出了憨笑。
七叔有些意外地看着樊力,道:“倒是好气魄。”
听到夸张,樊力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姬成玦有些无奈,将略有些酸的脖子直起来,自己给自己倒酒,举起杯子,递向七叔:
“来,走一个。”
七叔很给面儿,和姬成玦碰了个杯。
“其实,真不是我不小心。”姬成玦开口道,“这座城里,能一口气派出两个这么高的高手来刺杀一个人的,除了我爹,可能就只有郡主了。”
一个是四大剑客之一,一个,能开一招二品剑。
普通权贵,想收拢两个这种级别的高手,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儿,一般到了这种层次,能号令他们去做事儿的存在,真的不多了。
但偏偏郡主身边有,且偏偏她今晚疯了。
“殿下还在纠结这个。”
姬成玦看向张公公,道:“其实,我不是没有想过在自己身边安置一些高手,但这么说吧,我爹常薅我羊毛,这些年来,我身边的人,下场都挺惨的,就是以前的那些养在家里唱曲儿给我听的歌姬,都被我爹抓进了教坊司。
这个教训,得吸取。”
张公公闻言,叩首道:
“主子,是奴才无用。”
“没没没,不关你的事儿,虽说我要是死了,你多半得给我陪葬,也别愧疚了。”
张公公闻言,居然笑了起来,点点头。
“哎哟喂。”
姬成玦有些无奈地看向樊力,道:
“我说,我要是今晚没了,我爹大概是不会给我报仇的,郑凡呢?”
樊力回答道:
“平野伯一直景仰镇北侯爷。”
“啧啧啧。”
姬成玦有些受伤,
但还是极为利索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道:
“今儿个,算是被上了一课,是我以前觉得自己太聪明,所以轻敌了。我不该小看女人。”
接下来,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该坐的,
都坐着,
樊力甚至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桌上的两位,则继续慢慢的喝酒,时不时地,还碰一下杯。
而时辰,
也快到了。
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黑夜即将散去时的那种稀薄感。
姬成玦已经有些喝醉了,眼里,布满了血丝。
七叔站了起来,
拿起了自己的剑,
张公公也站起身,准备上前拼死一搏,虽然他清楚,对方既然能开二品一剑,自己是根本阻止不了对方杀人的。
樊力也被剑婢掐醒,
擦了擦口水,
睁大眼睛,看向前方,似乎等了许久,戏幕终于进入了真正的亢奋点,可不能错过。
没有援兵,
也没有剑下留人的戏码,
当剑锋落下时,
大燕六皇子就将彻底和这个世界告别。
在这个时候,
姬成玦抖了抖酒壶,发现没酒了,只能有些不满地丢下酒壶,嚷嚷道:
“老子不想死啊,老子还没活够呢,怎么能比姓郑的先玩完?”
七叔笑了,剑抽出。
却在此时,
一声声沉闷的钟响传来:
“咚!咚!咚!…………”
钟声传来的方向,是皇宫。
是离钟的声响。
若是四方城门处的离钟响起,则预示着大燕那个方向位置,出现了敌人。
而当皇宫内的离钟先行响起时,
则意味着大燕身份血脉最尊崇的那几个人里,有人离世了。
九响为天子驾崩;
而钟声,
到第八响后,停了。
七叔的剑,没有落下来,而是悬在半空中,喃喃道:
“八响……”
姬成玦眯着醉眼,
趴在桌上,
道:
“皇后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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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陈二七同学和凌晨桔子同学成为魔临第一百一十二和一百一十三位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