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自己再次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己身体左侧时,他发现那个身穿着卫衣的自己,居然还在那儿;
还在跟着自己的步伐频率,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而且,那个自己的脸上,挂着一抹笑容,这笑容,是对自己的。
是嘲讽么?
不像是。
是不屑么?
也不是。
反倒像是看见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儿,戳中了自己的笑点。
郑凡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想要找到的感觉,但他现在有些难受,他想脱离出去。
并且,郑凡不敢再将自己的目光向左侧转移过去,开始偏向右边,以希望自己的视野里不再出现能够让自己感到刺眼的存在。
但他错了,
因为这会儿的他才发现,
在自己右侧,
居然也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浑身是血,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甲胄,其实,和现在的自己,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对方眼里那泛着赤色的瞳孔以及脸上洋溢出来的那种贪婪和享受神情。
郑凡情不自禁地开始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他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是进入了某种精神异常的状态。
可能是受到自己下令杀俘的刺激,
也可能是受到先前田无镜那些话语的刺激,
或者,
也可能是自己内心深处,这几年来,一直积攒的情绪和问题,在此时,被彻底释放了出来。
我,
到底是谁?
这是很多人都会问自己的一个问题。
而现在,
却又是郑凡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一个问题。
可惜了,
瞎子现在不在自己身边。
郑凡停下脚步,他低下头,蹲了下来。
脑海中,各种各样的画面,开始杂乱无章地浮现而出。
一会儿,自己身处于自己被安乐死的病房里;
一会儿,自己又站在了雪海关城头,看着下方正在攻城的野人;
又一下子,自己站在了烤鸭店内,看着小六子笑着看着自己,手里拿着一只烤鸭;
紧接着,
他又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生日蛋糕前,工作室里的小伙伴们唱着生日快乐歌,为自己庆生。
伴随着画面快速翻转而来的,是极为强烈的恶心感。
“呕………”
郑凡双手撑着地面,开始剧烈地干呕起来。
他好痛苦,脑子好疼,整个人像是正在被撕裂着一样,且偏偏地,他不清楚自己该走向哪里。
瞎子上辈子是心理医生,其实,其他魔王们,也都不是凡品,在心性上,就算是最憨厚的樊力,你又真敢觉得他憨厚到哪里去?
但,或许这就是灯下黑吧。
长时间和魔王们相处在一起,郑凡其实一直在进步,也一直在改变着自己,让自己去适应他们,同时,也在适应着这个世界;
魔王们也对自家主上的改变感到欣喜,因为不出意外的话,大家得一直绑定在一起,他们自然不希望自家主上一直没有进步,永远地躺在那里混吃等死。
但郑凡终究是人,
魔王们有他们各自的经历,有他们自己的人设,
哪怕在这个世界苏醒过来后,他们其实也一直在根据着自己的本性在活着,能不迁就,就不迁就,总之,开心和随心所欲,最为重要。
郑凡则是被强行短时间打磨出来的一样,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早就积攒了太多太多的负面情绪,却一直没地方可以去倾泻出来。
而魔王们也习惯性地将越来越进步变化越来越大的主上,当作了自己之间的一份子。
灯下黑之下,就连瞎子,都没留意到郑凡在情绪和心理上的变化,自然也就没有做出梳理和调解。
原本,这些问题不会在此时爆发的,因为郑凡还能继续忍,忍耐力,还没到达极限。
但在今天,
却爆发了出来。
一些骑兵在经过郑凡身边时,喊“伯爷”,或者“大人”;
然后过不了多久,他们就看见自家王爷也走在后面,马上喊道:
“王爷!”
田无镜跟在郑凡的身后,
他原本是没打算跟过来的,
他所想要的,是借着这股子血气,让郑凡得以突破凝滞在七品的武者境界;
他觉得这并不难,因为郑凡的资质很高。
但渐渐的,
田无镜发现,事情似乎开始走入了一种未知的方向。
和郑凡体内气血的焦躁相比,郑凡本人的思绪,似乎陷入了一种极为复杂和痛苦的境地。
这已经不是七品突破到六品那么简单的事了,
这是,
要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是很多武学者都需要去面对的一个危险门槛,但田无镜没料到在此时郑凡的身上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真的没听说过在七品进六品时,会走火入魔的说法。
这种感觉,就像是张三偷了李四的鸡,需要到金銮殿上请陛下来评判一样。
终于,
田无镜看见自己前方的郑凡双手抱着头,蹲在了地上,身体也开始了抽搐与痉挛,体内的气血,正在逐渐向不可控的方向转变。
田无镜再是军神,也不可能知道郑凡“两世为人”的秘密;
所以,在田无镜看来,可能是因为“逼迫”得太紧,使用的手段太过激了,让郑凡最终承受不住这种压力,继而引发了将要崩溃的征兆。
一如郑凡看作田无镜有点自家兄长的感觉一样,
田无镜对这个敢毫不犹豫收留自己儿子的家伙,也不是真的单纯地看作一个下属;
人,
都是有感情的。
再冰冷的人,他也终究是人。
田无镜的右手掌心缓缓摊开,在其身侧,开始有一道道蓝色的风气缓缓浮现。
世人皆晓得燕国靖南王是一个二品强横武夫,但很少有人知晓,田无镜身上其实有着道玄的本事,虽然,他不修道。
以道家心法,强行凝神塑心,足以将郑凡从走火入魔的状态中给拉扯回来了。
只是,
还没等田无镜有所动作,
他就看见郑凡的身上,冒出了一缕黑气,这黑气,带着肮脏污秽的气息。
田无镜止住了脚步,目光微凝,没有再度向前。
而前面的郑凡,也停止了干呕,身体也不再像先前那般痉挛抽搐,甚至,还重新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机遇。
在田无镜的视角里,他不在乎郑凡身上有一些属于他自己的小秘密,而且作为一个统兵大将,自是不可能有着那种乡野炼气士那般对正邪之辨的苛刻。
只要那东西能对郑凡有用,他不介意那东西的存在。
当然,前提是真的有用。
“有点……意思了。”
……
“桀桀……桀桀……桀桀……”
稚童的笑声,开始传入郑凡的耳朵。
郑凡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前方。
他看见穿着肚兜的魔丸站在那里,看着自己。
而在自己身边,
那一左一右的两个自己,
还在,
他们也做着和自己一样的动作。
一时间,
郑凡有些疑惑,有些不敢确定,
前方的魔丸,
到底在喊谁。
当一个人失去对自己身份的认知时,那种惶恐不安,将是全方位的,那种疏离感,比深夜走在城市街头,却发现这座城市无自己容身之地的悲凉,更强烈无数倍。
仿佛,自己就是一个遭遗弃的孩子,天地虽大,却没有一个属于自己落脚的地方。
田无镜没有出手,
魔丸出手了。
魔丸的专长是什么,
他善于使用幻境,将人拉入其中,利用幻境中的种种,去不断地放大心灵的漏洞,最后让自己的猎物崩溃和歇斯底里。
这是魔丸的乐趣所在;
当然了,
换句话来说,
善于出题目的人,首先,他得先更深层次地懂得解体的思路。
魔丸也很纳罕,
平日里,只要自家“老爹”不被射,不被砍,
它就能悠哉悠哉地藏身于甲胄那个特意设计出来的凹槽之中睡着觉。
但睡着睡着,
忽然察觉到不对劲了,
醒来一看,
发现自己“老爹”竟然自个儿给自个儿弄了个局,而且快要给自己困死进去了。
你可以死,
但你可以被我杀死,
你自己自杀是个什么意思?
这是魔丸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且在这个念头升起之后,它近乎毫不犹豫地出现了,哪怕在自家老爹身后,站着一尊令魔丸都感到有些心惊的恐怖存在。
“桀桀………桀桀…………桀桀…………”
在郑凡的视野里,魔丸依旧在笑着。
郑凡则越来越迷茫,他甚至开始往后去躲避,他已经有些忘却自己是谁了,也不敢承认自己到底是谁,像是一个……黑户。
“啪啪啪!!!!”
魔丸主动地向这边跑来。
其实,如果不去特别注意魔丸眼睛的话,魔丸真的是一个很可爱的婴孩形象。
而且,他的眼睛,看久了,其实也就能慢慢习惯了。
魔丸跑到了郑凡跟前,
确切地说,
是跑到了三个人的面前。
魔丸伸出了自己肉嘟嘟的手,
像是一个孩子跑到前面去后,发现自己的爸爸没有跟上来,就又跑回来,要牵起自己爸爸的手拉着爸爸一起往前跑。
左边穿着卫衣的郑凡伸出了手,
右边穿着甲胄的郑凡也伸出了手,
只有郑凡自己,没敢动。
但魔丸没去触碰他们的手,
而是在继续等着郑凡。
你是…………在等我?
郑凡有些不敢置信,此时的他,像是已经陷落进了泥沼之中一样,真的不敢置信居然有人会伸出手来抓着自己。
其实,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敏感期,外表再刚强的男人或者女人,在遇到一些事情刺激或者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后,也会在深夜里躺在床上一个人默默地哭泣,平日里粗糙的神经,在那一刻,似乎又该死得变得极为敏感。
郑凡现在就是这种状态,他其实还是郑凡,但这会儿的他,脆弱无比。
“把…………把把…………”
魔丸在催促。
终于,
郑凡有些颤颤巍巍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魔丸主动向前,一把抓住郑凡的手。
他,
选择了我?
顷刻间,
一种被认同的感觉马上袭来,仿佛自己的世界,又重新出现了光亮。
先前的怯懦、害怕、惶恐等情绪,在此时全都开始消散;
一同消散的,还有自己身边的两个自己。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当郑凡被魔丸拉着站起来时,
当郑凡的眼睛忽然间再度睁开时,
当他的视线里,
不再有多愁善感时,
他重新获得了真实。
回忆起先前的脆弱,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我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会有那种可笑的想法?
这还是我么?
要是让瞎子他们知道,那真是要被笑死个人了。
郑凡站直了身子,
甚至还下意识地想掩饰一下先前自己的失态,
干笑了两声,
然后再伸了个懒腰。
顷刻间,
体内焦躁不安许久的气血,在此时瞬间变得温顺起来,开始井然有序地流淌运转。
先前一直卡着郑凡的境界门槛,就这般顺理成章地就被突破了。
没有惊天动地地气浪冲起,
也没有什么四野之下狂风呼啸,
有的,
只有一道微弱的黑色光芒自郑凡身上闪现而出,速度快得,让人捕捉不到。
就连郑凡本人,
都没在此时留意到自己居然这般极为低调地“进阶”了?
不过,那股子忽然间袭来的神清气爽的感觉,还是让郑凡觉得无比舒服。
上游位置,楚人的惨叫声依旧在不停的传来,郑凡打了个呵欠,没觉得兴奋,但也没觉得多么残忍和可怕。
每支jūn_duì出征时,其实都做好了杀人和被人杀的准备,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转过身,看着已经被上游楚人鲜血染红的望江江水,郑凡忍不住跪伏在了江畔边,
将自己的脸直接埋入江水之中,
良久,
才抬起头,
重新坐直了身子。
“呼…………呼…………”
郑凡一边用手擦着自己脸上的水珠一边大口大口地呼着气。
扭过头,
却发现不远处站在那里的田无镜,
郑凡忍不住笑道:
“王爷,这江水,现在够味儿了!”
……
盟约缔结之后,楚人出城;
靖南王一声令下,屠尽四万楚军战俘,鲜血染红望江。
消息传到燕京,
朝廷震怒,
燕皇震怒;
即刻,
两封诏书下达,
一则送往楚国,表达歉意;
二则送往玉盘城,斥责田无镜跋扈骄横,削去王爵;
靖南王又变回了,
靖南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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