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汽油味忽地瀰漫,吳妍薰痛苦地睜開眼睛。
濃煙圍繞在她身邊,嗆著她無法呼吸,熊熊大火燃燒了整間屋子,那炙熱的溫度燙著她的肌膚。
「咳咳……咳咳……」吳妍薰開始咳嗽,她拿起棉被摀住口鼻。
……薰……一個聲音微微傳來。小薰……
咦?吳妍薰驚訝地抬起頭,聽著不知何處的聲音,正呼喚著她的名字。
小薰啊……一個人影漸漸成形。妳……怎麼……還在……裡呢……
一個男人的身影顯現,他全身上下都裹著火,用著被火燒過……那張噁心的臉看著她。
「……爸……爸……」吳妍薰顫抖著聲音,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的父親。
妳怎麼還在這裡……爸爸等妳好久……媽媽和弟弟也一直在等妳……男人的臉燒得面目全非,往前逼近著吳妍薰。我們不是約好要一起生活的嗎?
吳妍薰發現自己叫不出聲音來,甚至連身體也幾乎無法動彈,她只能淌著淚、拚命地搖頭。
「爸……我還想活,我一點也不想死!」吳妍薰哭喊著。「請你不要傷害我!請你不要再殺我一次!」
我們……一家人……應該要在一起啊……男人燃燒著的手撫上吳妍薰的左臉頰。我們明明一起走的……
「不要……我不要死!我從來就不想死!」大火開始燒上她的髮、她的臉、她的身體,她不由得開始失聲尖叫。「不要!啊──」
當她從床下摔下來時,外頭還是一片靜寂,因為現在才半夜兩點。
轉醒的吳妍薰緊張地環顧四周後,無力地趴在地板上,鬆了一口氣。
是夢……總是作這種惡夢,這些是她揮之不去的夢魘,在她的腦子裡盤旋了十幾年。爸爸一次比一次清楚,他身上的火一次比一次熱──而且也一次比一次地接近她。
冷汗佈滿她的全身,吳妍薰爬了起來,往浴室走去,打算沖個澡,平靜一下心情再睡。
站在鏡子前面,她從容地把頭髮紮了起來,然後洗去臉上的汗水。抬起頭來,鏡子裡映著一張極度可怕、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臉。
吳妍薰拿毛巾擦著水珠,一邊凝視著自己的臉龐。左半邊是光滑、細嫩的美麗臉龐,右半邊呢?呵呵……被火燒得焦黑又黏在一塊的皮膚,連植皮也沒有植皮,就這麼伴隨著她十來年。
當年那場大火奪去了她生命中所有的一切,她靠著自己才保下自己的性命。在那個尚未有健保的年代裡,她沒有親人又沒有錢,所以等傷口好了之後,就沒有植皮。
那一個既爛又焦黑的臉,一開始連她自己看了都會嚇得尖叫。
她看著記者來來去去、看著新聞的報導、看著報紙上的標題,她好想找一個人吶喊出自己的心聲:媽媽和弟弟都是爸爸殺死的!他們誰也沒有要自殺!才不是所謂的「自殺未果」!
她根本不想死!她是被爸爸殺害、但僥倖逃過一劫的女孩子!
那一個「攜子自殺」的標題深印在她的腦海裡,讓她自此之後對媒體深惡痛絕、對那些殺人犯的父母毫不苟同,更討厭任何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
待在孤兒院沒有多久,她就被一對好心的夫婦收養。她被帶到南台灣,過著不富裕但很快樂的生活。她幸運地得到一對好父母,心理的傷也慢慢地復原,不再被以前的陰影圍繞著。
雖然他們因為意外比她早走,但她很高興能得到這麼疼愛她的第二對父母,這也就是她為什麼能夠樂觀地面對人生,可以輕鬆地過生活的原因了。
只是……這張臉還是別讓人嚇到的好,更何況這個以皮相為主的世界中,她沒有必要去接受他人的嘲笑與指指點點,不如猶抱琵琶半遮面,更顯得神秘感,身邊也少了不少麻煩。
只是這張臉曾經嚇到了一個她深愛的男人,讓她深深地明白自己過度的天真……而今,她怎麼能再度陷入?
鄭頤人已經無形地影響到她的生活、她的生命。但是誰能叫她相信這世上有人會不在乎這張可怕的臉龐?如果真的是那樣,當年那一個人也不會嚇到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在她面前逃之夭夭。
如果,如果真有那麼一位男人,看到她噁心的臉頰後,還能夠繼續說著他不在乎、他愛她的話語,那麼……她更會選擇離開。
那樣子的人是虛偽,不知道什麼目的可以讓他偽善至此,她不會接受不合常理的反應,這就跟看到一具腐爛中的屍體,卻對屍體說這樣子一點也不醜陋的意思是相同的。
也不會有人希望他的妻子,是一個醜陋至極的夜叉吧?
鄭頤人……他真的叫她好心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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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是吳妍薰的年假,她按照慣例會去陽光基金會一趟,看看那些小朋友,也會捐點錢。
那裡的孩子都很可憐,看到他們,她會更加心疼並且警惕自己,自己比他們都健康,還能夠工作賺錢,一定要好好珍惜現在!而小朋友們看到她也都興高采烈,因為她是長久以來的義工。
「妍薰!」有個義工媽媽跟她甚為交好,長期都來這裡幫忙。「好久沒看見妳了。」
「劉媽媽!」吳妍薰興奮地跑上前去。「妳還很健康嘛!」
「呵,每天在這裡運動,當然健康囉!」劉媽媽看了吳妍薰,突然皺起眉頭。「啊呀!妳看看妳,怎麼又瘦了。」
「工作忙嘛!」吳妍薰淡淡地笑著。「不過,我忙得很愉快就是了。」
「那就好、那就好……妳是很難得的例子,在創傷之後還能這麼泰然!」劉媽媽很欣慰地笑著。「這裡有很多孩子,都還是很怕當初害他們受傷的東西。」
「這是需要時間的……」吳妍薰才說到一半,突然聽見遠處一陣慘叫聲。
跟著一群人員跑進跑出,再用擔架推出一位被綁得死緊的孩子。
「不要……啊!不要!」一個小小的孩子歇斯底里地慘叫著。「好燙!好燙!」
看著孩子被推過自己面前,吳妍薰心疼地皺起眉。
「他是上個月被熱水潑到的孩子,聽說是體罰……最近這樣子的孩子越來越多,更可怕的是,還有一堆父母要自殺還拖著孩子死;有時候孩子死不成,後遺症更大。」劉媽媽搖了搖頭,一臉哀悽。「前幾個月還有一個父親強灌自己孩子農藥,最小的孩子活過來了,可是食道跟胃整個都燒掉了……以後叫他怎麼辦啊!他才三歲啊!」
「可惜的是,那些殺人兇手都很卑鄙的死了!」吳妍薰突然冷冷地吐出幾個字。「要不然,就該叫他們嚐嚐相同的痛楚!」
「……」劉媽媽被吳妍薰駭人的表情嚇著了,她試探性地拍了拍她。「妍薰?」
「我不是說風涼話,今天如果我爸沒死,我一樣會告他!」吳妍薰狠狠地轉過了頭。「他生我、養我,難道就有殺我的權利嗎?就能殺掉媽媽、殺掉弟弟嗎?」
「妍薰!」深知吳妍薰背景的劉媽媽趕緊上前擁住她。她知道當初這孩子就是因為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生命的個體,才有辦法逃出火場的!
孩子的尖叫聲不絕於耳,吳妍薰在劉媽媽的陪伴下坐到一旁歇息,以平復激動的心情;到現在,她依然無法原諒她的父親,不但奪去了原本溫暖的家、奪去了媽媽和弟弟,甚至還給了她這樣殘缺的生命。
一會兒,有人請劉媽媽出去一趟,她便給了吳妍薰一些零嘴,讓她跟孩子們去玩,她必須先出去一下,處理一些事務。
吳妍薰跟孩子們玩得很開心,足以讓她忘卻悲傷、痛苦的事情。
「謝謝你!」劉媽媽的聲音傳了進來,她身後還跟著另外一個人。「這些孩子由於你的幫助,會成長得更美好!」
「沒有啦!我是故意到這邊看看,有沒有小美女可以讓我做老婆的!」
輕浮的語調簡直熟悉到家了,吳妍薰直起身子、插起了腰。
小孩子們正圍著圓圈跟吳妍薰玩著呢!可他們回頭一看到鄭頤人,卻立刻拋棄她,直往鄭頤人那邊奔去──
「大哥哥!」小孩子們異口同聲地喊道。
「乖!」鄭頤人彎身下來,摸摸每一個小朋友的頭。「有沒有乖啊?治療有沒有喊痛啊?」
「沒──有!」小孩子們依然異口同聲地回答道。
「那就好!今天跟誰玩啊?」鄭頤人笑著抬起頭,臉立刻僵硬住了。「……你們怎麼可以跟這個大姊姊玩呢?」
咦?小朋友們愣愣地看著鄭頤人,不能理解鄭頤人話裡的意思。
「這個大姊姊──」鄭頤人三步併做兩步地走到吳妍薰身邊,當眾摟住她的腰。「是大哥哥的老婆喔!」
啪──
長髮飄落而去,小朋友們群起笑了起來;而劉媽媽呆愣愣地看著這兩個人「非比尋常」的關係;而鄭頤人則是撫著臉頰、一路「哎喲喂呀」地追了前去。
這位常捐款、做義工的鄭先生,原來跟小薰認識啊?
「妍薰、妍薰,妳等等我!」鄭頤人大步追上前。「何必走得那麼快呢?」
「我想到休假還見得到你,真是惡夢!」吳妍薰哼了一聲,加快了腳步。
「真就叫做……有緣千里來相會?」鄭頤人逕自陶醉地笑著,沒兩下就走到吳妍薰身邊了。「妳的腳沒我長,跑不掉的!」
吳妍薰緩下了腳步,對於鄭頤人的出現,真的是嚇了她一跳,畢竟這一個地方,很難跟他扯上關係。為什麼他會來這兒呢?聽劉媽媽的口吻,他似乎也常幫助這裡的孩子。
「你常來這兒?」吳妍薰開口問了。「可是我以前沒見過你。」
「嗯?言下之意,妳也很常到這裡嗎?還是跟陽光基金會接觸很久了?」鄭頤人對於在這裡見到吳妍薰,也是非常詫異。「我之前一有空就往這裡跑,捐的錢不多,主要是來跟小朋友玩、照顧一些孩子……」
「喔……我在『朵蘭』工作忙,所以其實能來的時候並不多……咦?」吳妍薰突然皺起了眉,看向左方的鄭頤人。「你──今天不是應該沒假嗎?怎麼會在這裡?」
「啊呀!妳怎麼這麼狠心,說出這樣的話呢?」鄭頤人一臉哀淒,雙手還捧著心窩。「妳今天放假,我怎麼能忍受一日沒有妳的日子……喂、喂,把垃圾桶放下……我是剛好外出公差,抽空到這裡來而已!」
吳妍薰眉一挑,把一旁的銀色垃圾桶好好歸了位。怎麼有人這麼討打,不亮出武器來就不懂得聽話。
「唔,剛好是中午嘛,難怪你有空到這裡閒晃!」吳妍薰看看牆上的時鐘,正好十二點。「要是用平常上班時間摸魚,看我怎麼治你!」
「隨妳怎樣都可以!」鄭頤人樂不可支地拉過吳妍薰的手。「走,我們一起去吃飯。」
鄭頤人的動作很直接,但一點也不粗暴。他拉著吳妍薰往外走去,完全不顧一路上所有人的異樣眼光。連劉媽媽也吃吃地笑著,感謝上蒼為一直對感情卻步的吳妍薰找到了新機會。
問題是在吳妍薰自己,她竟然沒有甩開他,甚至也沒有破口大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