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必须将脸凑近,才能看见床上男人的脸孔。
于是她移近、再移近。好不容易在她终于将蜡烛移近到能够照亮男人面孔时,蜡油却沿着烛台滴了下来。
热滚滚的蜡油滴到了男人脸上。
他发出一声尖叫,从床上翻跃起来时,撞倒了甘舜知。
甘舜知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已经裸着身体从敞开的窗子跳了出去。
追到窗边时,她只来得及看见一只蝙蝠振动翅膀飞进了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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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舜知尖叫着醒了过来。
早在她开始发出尖锐的喊叫时,罗家夫妇便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夫妻俩急急地来到小女孩的卧房里,看见穿着棉质睡衣的她已经半起身坐在床上,及肩的头发蓬乱地披散着,眼中有着令人熟悉的惊骇。
小女孩来到旅馆不过才三天,却几乎每晚都在恶梦里醒过来。
韩西琳忙乱中穿到了丈夫的拖鞋。
罗罡只好光着一双大脚,看着妻子走到床边去安慰小外甥女。
梦魇中,小女孩一看见韩西琳,便紧紧搂住她的脖子,嘴里无意识地喊着:
“妈妈。”
罗罡将小夜灯打开,让柔和的光线驱走孩子所害怕的黑暗。
韩西琳没有纠正小舜知,她不是她的妈妈。也不坚持要她喊她“姨”。因为他们发现,天亮以后,这些半夜会惊扰到他们睡眠的恶梦,并没有留在小女孩的记忆中。
韩西琳一直等到小舜知再度入睡后,才悄悄离去。而罗罡连抱怨都不曾。
如果白天时的小舜知令人感觉非常寂寞。
那么夜里为恶梦所扰的小女孩则着实使人心疼。
这几天,小舜知一直跟他们夫妻俩保持着半陌生的距离。
她不爱说话,唯一的同伴是她吃饭时也不离手的兔子玩偶。
以一个六岁年纪的孩子来说,恐怕她是太安静了些。
她父亲的再婚,恐怕已经在她心里留下了阴影啊……
小舜知不知道两个母系亲人对她的担忧。
天亮以后,太阳驱走了黑暗。
如往常一般,她抱着她的兔子,一个人到旅馆外的草原去探险。
那些草又长又茂密。
她发现,假如她蹲下来躲在草丛里,就不会太容易被找到。
不晓得为什么,她有种想要躲藏起来的欲望。
并且不想要被找到。
这是她来到这里的第四天。感觉上却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
她觉得自己像是不小心走进镜子世界里的爱丽丝。唯一的伙伴仍然是一只兔子。
那天下午,她草草吃完午饭,便一个人晃到了草原上。
她又跳又跑,又蹲又钻地与她的好朋友彼得一起进行他们秘密的冒险。
然后,她迷路了。
当她抬起头时,已经看不到旅馆的影子,也弄不清楚自己的方向。
但是她还没有很害怕,她只是挪动短短的腿不断地拨开草丛,想要逃离这个令她备觉无助的地方。
不久,她累了。她躺了下来睡了一个午觉。再接着,她睡醒了,却发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若不是天色真的暗了,就是被天上那层不知道什么时候聚集起来的厚厚云层给遮住了。
她头发纷乱地站在几乎有她一半高度的草原中,迎面的风将她的衣摆往后吹。
她惊慌起来,忍不住有点想哭。
但她忍住眼泪,抬起头,骄傲地看着那向她奔驰过来的一匹白色小马,以及骑在马上的男孩。
然后她绽出笑。遇见第一个在她生命里翩然出现的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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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舜知又哭又笑又一身汗地醒了过来。
处在全然的黑暗中,第一个念头是——再没有什么比梦里“内有王子”更令人满足的了。
然而……
嗄?!
脑袋完全清醒过来。
发现“内有王子”不过只是“一场梦”。
甘舜知躺回大枕头上,叹息地想:再也没有什么比作了一场如临其境的美梦,却还得醒过来回到现实里更教人沮丧的了。
她环视卧房四周。
闹钟指针朝着三点钟的方向。
床上没有裸身的男人。窗外也没有蝙蝠。
唯一存在的,就只有残留脑海的梦境片段。
然而重新回想那些片段,倒是勾起了她一点点的童年记忆。
但是那个时候她年纪太小了,根本记不住什么。
偶尔回想起来,脑袋里也只有一些不成篇的片段而已。
她甚至怀疑那些“记忆”是真实发生过的,梦境可能都还比较真实。
比方说,她就不太记得有人骑着一匹白色小马出现在草原的那一端……
唉,没印象。
一定是在作梦。
成年以后,她已经很少梦见自己孩子时候的样子了。
会作这样的梦,她想只有一个原因。
甘舜知扭开台灯,拉开抽屉里取出那封今天刚刚收到的信。
她那经营旅馆的阿姨邀请她过去小住。
信是这样写的——
小知:
虽然我们不常见面,不过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我这个阿姨。
你六岁那年曾经在旅馆住过一段时候,之后我们也通信了一阵子,直到你不再回我的信……不论如何,你还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亲人。
写这封信是要告诉你,自从你姨丈过世之后,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独自经营旅馆,从来没有离开的打算。但是,小知,不得不承认的一件事是:我老了。而旅馆的状况已经大不如前。将它收起来以前,我希望你能够来这里住一阵子。
我则打算在我还走得动的时候,代替你姨丈到世界各地去看看走走。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出发了。
房子没人照顾是不行的。所以我将钥匙一起寄给你。
如果你假日有空,不妨带着朋友一起到旅馆来,当作是度假也不错。当然,如果你想自己一个人来,也是可以的。不过自己一人总是不方便,旅馆两旁牧场的人都认识我,需要人帮忙就去找他们。
不必担心我会突然回去打扰到你。因为我打算至少半年后才回去,或许还会更久。
我们家的女人对空气品质一向很敏感。如果受不了台北的空气品质,那么现在正是你远离那个城市的时候。
你现在过得好吗,小知?
阿姨我,希望你是快乐的。
你的琳阿姨
甘舜知反覆读了这封信好几次。
最近她的确过敏得很严重。
季节在春夏之交的台北一向不是一个令人愉悦的城市。
自从她在卧房里装了空气清净机以后,情况有稍微好一点。可一步出这间房间,到了路上或是公司里,她就无能为力了,因为她不喜欢服用抗过敏的药物,怕扩张剂里的类固醇成份会让她变成月亮脸。
是以,流不完的眼泪和打不完的喷嚏,严重地妨碍了她的生活品质。
然而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就此丢开这一切,离开这里。
她还得工作。
而且最近公司的人事异动结果就快下来了。
她辛苦了那么久,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一天。
等她升上副理,变成主管阶级后,她还准备到国外受训,替自己未来晋升的管道铺路。
在公司里待了这么久,没有道理为一点点小小挫折就放弃离开。
那是她万万办不到的事。
至于阿姨的旅馆,恐怕是得辜负它了。
看着手指上勾着的一大串钥匙,她叹了口气,将钥匙连同信一起放回牛皮信封里,收进抽屉。
关了灯,躺回床上的她,在重新入睡前想的最后一件事是——
其实她并不曾真正讨厌住在阿姨的旅馆。只是当年她年纪太轻,一时间太多感情搅和在一起,才会分不清楚她真正所排斥的,是那种被背叛的心情。
印象中,阿姨的旅馆是一栋很漂亮的白色建筑,站在旅馆前,放眼望去,好像是一片很大的草原呢。
跟刚刚的梦境,嗯,真的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