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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老者坐姿端肃,以君临天下之姿握著龙头拐杖,隔著半敞的车窗似乎正在训斥属下办事不力。

「怎样难说呀,雅各,你举个例子平衡平衡义兄现在极度失衡的心理。」

「我们不也福大命大,一路挺过来了。」

大猫一愕,心有戚戚焉地大笑起来。「说的也是,这倒也是,拿咱们这种身分下贱的沟中鼠,跟豌豆床铺上尊贵的王子们一较长短,够血淋淋,确实是强而有力的反差……」笑眸微黯,自我解嘲的讽笑注入一丝微不可闻的思念,「妈妈知道我们这么争气,在天堂会很开心吧?她会开心吧,雅各……」

雅各讶异他突如其来的伤感,冷声揶揄打小便自作多情的人:「妈妈是我的。」

「借我叫叫有什么关系呀!」大猫失声怪叫。「三十年了,你还是一样吝啬啊!」

「三十年了,你不也一样不明白。」顺著车内老者怒指的方向,雅各转眸,朝别墅区方向瞥去。「跟时间经过多少年没关系,我的就是我的,我不想出借,谁也不能勉强我。」

「你在说笑呀,老布那只狐狸都要看你脸色行事,世上有谁敢勉强雅各兄啊……」大猫嘟嘟囔囔著发起牢骚:「占有欲这么强,我的队员被你这土匪劫走这么久,我吭过一声吗?对了!说到小姐!」大猫正襟危坐,面色凝肃,「小姐这回的状况如何,失眠情况听说很严重是吗?」

台北燥热无风的六月天在清晨七点钟,终于出现一丝阴凉。

天色不甚晴朗,依然灰扑扑,累积一股风雨欲来的阴沉感。雅各仰起脸,看了看他最喜欢的天气。不冷不热、既明且暗,他喜欢阴晦不明的感觉。

「嘿!别装聋作哑,工作时小姐归我管辖,说啊,yen的状态如何?」

「几乎没睡。」雅各轻轻摇动杯中酒液,低脸一嗅:「昨天花了点时间帮她『调整体质』。」

「这么严重……」节骨眼上,居然能让任务至上的雅各放下手边工作,可见,他们低估台湾对yen的影响力了。「这么说,这里确定就是yen的家乡了。你查到什么了吗?」

雅各缓缓回头,打量大猫竭力隐藏的刺探意图,语气轻淡的给了答案:

「她的过去与我无关,我没查,如果这是你想听的。」

「你这家伙,明明想知道yen的过去,才会硬逼她回台湾。」想起当年他公然将yen拐走,行径卑鄙无耻又猖狂,大猫就替他羞耻不已。「咱们从小什么都缺,就不缺女人睡……」

「你想说什么?」

「没说什么,和你一样担心某位小姐活得不耐烦,跟你一样感到挫败,不必急著否认,愈否认愈难看……」大猫竖起食指对雅各晃了几晃,半戏谵半沉重道:

「去年开始yen就很拚命,今年更是拚,几乎是不想活了一样拿命在玩;我发誓,我这队长可没要她这么拚喔。」大猫脸上的嘻笑渐渐敛光,变得忧心:「她那股豁出去的狠劲,雅各,我们这些亡命之徒每个都甘拜下风哦。视死如归的人真是天下无敌,不怕死不怕痛……你看他和变态小杀手赌上命的狠劲就知道了。她这么拚,拚到最呆的冰块都察觉不对劲,你知道他昨天上船前问我什么吗?」

见雅各低眸浅酌美酒,坚持不发一语,大猫只得迳行公布答案:

「冰块问我,yen是不是在找人结束她的命呀,兄弟。」

雅各傲岸的背躯动也不动,大猫看不出所以然,心情复杂一叹。

基于职业的特殊性,他们从不过问伙伴的隐私,知道太多对彼此并无好处。

长年在枪口下讨生活,对于生命的来来去去,他们已麻木得不当一回事,看不透生死的人是无法在这行长久立足的。yen之所以特殊,不是因为她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美貌,也不是共事六、七年的患难情谊——虽然她勇敢得不像话;而是雅各之故,让他对yen多了一份近乎手足情份的关怀。

yen在台湾究竟遭遇什么事,让当年仅十七岁的她不惜只身避走英国,之後就拒绝返乡、拒绝承认台湾是故乡,甚至反应过度地拒说中文。感觉上,到英国之前的记忆yen全部放弃,包括她的故乡、母语、名字,能舍弃的她统统不要了。

这位小妹妹冷漠飘泊的表相下,分明有著刚烈决绝的硬脾气啊……

是感情因素吗?还是家庭变故?不管是什么事,当时想必伤透小女生的心,yen是痛彻心扉吧,才会以这种激烈方式了断过去的一切……

她十七岁那年,老布将她带到他和雅各面前。记忆犹新啊。

当年,老布痛心疾首地宣布小女生因故「丧失记忆力」,意图激出他与雅各天性中极度缺乏的同情心。想当然尔,他们没人相信老布的鬼话,但也没人费事反驳,日子毕竟是yen在过,她想藉由何种方式逃避过去,是她的自由,他们懒得千涉。

现在想想是有点沮丧啦,和睦相处了快十年,yen竟然不留恋他们一票兄弟!除了泡马子无法跟她分享,他们什么都有她一份呀,女人真无情。

雅各提早看开也好,省得日後麻烦,不晓得小萝卜头说的香港妞长得正不正点——调整体质?!大猫嘴里的酒狂喷出来,他捡起软木塞就k向雅各,忿然道:

「你刚刚说今天忙帮yen『调整体质』?你房里那位什么美得致命的大美女,是yen喽!不是臭小鬼乱盖的香港辣妹?」听兄弟冷哼一声算是默认,大猫恨恨地咬牙道:「死萝卜头,敢骗我啊!」

想起小孟流著鼻血冲出房间,模样狼狈不堪,雅各替他说项:「他没看清楚。」

「调整体质?讲得真动人,完全是把自己对人家的欲求不满合理化,哼。一大猫伸长脖子向隔壁阳台望去,不意撞见亭立于落地窗後一抹太过苍白的身影,笑意从他脸上急遽没去,他震惊低喃:「老天,她是yen吗?她怎么这么憔悴!再待在台湾她会受不了!」

大猫动了肝火,他知道雅各生性残酷,却没想到他对自己的女人也这么残忍。

「我放心把同伴交给你,是因为知道你绝对会确保她的安全,你应该在她因憔悴过度挂掉之前,让她先离开!」兄弟无动于哀的态度,让大猫厉声咆哮起来:「你天杀的在干什么!你究竟在想什么啊!雅各!」

不慌不忙啜饮顶级醇酒,雅各始终俊容低垂,直到杯中美酒喝得涓滴不剩,他阴骛的眼眸才徐徐一掀,朝隔壁淡睨过去。

沉睡一觉醒来,yen依旧满面疲态,她随意披著一件宽大的白被单,心不在焉的将颊际的长发往脑後撩梳,一面转身朝浴室方向走去;洁白的被单随著她走动的节奏款款飘扬,仿佛她背上无故暴长出来的大小羽翼。

在短暂的一瞬间,她似乎羽化,从她毫不眷恋的世界如愿消逝了……

「早走晚走有差吗?」两指夹著水晶杯脚,雅各动作轻缓地将酒杯倒扣在栏杆上,「她最近很勇敢,以玩命为乐,怎么结束对她有差吗?」

大猫怒跳起身,拳头就朝兄弟的脸上修理过去,在瞄见他一闪而过的眼神後,他惊诧得急收住势。雅各并未心慈手软地饶过任何敢对他动手的人,反掌一扣大猫的手,立刻出手回敬他肚子两拳。

「这次不动你的脸。」

「咳,我要感谢雅各弟不杀之恩喽?下手这么重,你这王八蛋……」大猫摊向栏杆又笑又痛,顺便欣赏底下忙翻天的「蚂蚁雄兵」,凉凉刮道:「我能了解你的心情,毕竟人家小姐心中也是没有我们这些同伴存在,我也觉得很不甘心啊……」

「我不需要废话。」

雅各丝般轻柔的语气,听得大猫笑意尽敛,毛骨悚然起来。

这家伙行事风格是异于常人,耐性和抗压性也是一流的,已好几年不曾心情恶劣。雅各居然动怒了,哈哈哈!他对yen也感到束手无策了吧?有生之年,想不到他大猫能亲眼目睹这一幕,天不怕地不怕的恶鬼居然有这么一天,大快人心呀!

等会再去酒窖干几瓶威士忌上来庆祝庆祝吧!顺便趁雅各没发作之前设法先灌醉他吧……视线无意间一瞄,大猫看见别墅区那端出现一团黑色兵团。

「大军压境,看看谁来了。」他托起腮,懒懒注视被黑衣保镳团团簇拥的紫衣青年。「哎呀呀,豌豆王子从童话中走出来了,毫发无伤嘛……」

背靠栏杆,兀自沉思良久,雅各这才兴味索然地转过头。

骄纵娇贵的姬家小少爷俨如王者驾临,声势浩大地走过来,跟安全室猫捉老鼠一整夜,他似乎终于困了,边走边打著呵欠。

对豪富公子哥儿兴致不大,雅各望向开到大门口准备迎驾的劳斯莱斯。安全室的头头此时忙著指挥部属撤离,在车中老者指示下,大头头状似不经心向九楼这边投来一眼,不料与雅各的视线短兵交接,对方赶紧镇定地瞥回。

「我说雅各啊……」兴致高昂地盯著一行人逐渐接近,大猫呢喃:「我们这种地下野种,可能是出身臭水沟使然吧,不知怎么搞的,特别看不惯天上人物……」

雅各耐人寻味地略举一下食指,聊表附议。

「尤其啊,被捧在掌心细细呵护,没能耐又不知死活的家伙,特别容易激发我疯狂的嫉妒心。」大猫转著水晶杯。「嫉妒心是万恶之源,戒都戒不掉的劣根性,真令人苦恼,一定是天上人物不知见好就收,过度刺激我们的关系……」

「说的也是。」

吱!隔壁房间的落地窗轻轻推开,大猫率先转过头关注。yen赤脚走出来,刚洗好澡的她黑发微湿,已换上合身的细肩带白上衣与灰色低腰裤,益发形容憔悴。

「大猫。」美眸越过雅各慢慢看来的视线,yen的语调和她的模样一样又薄又淡,她简单向大猫颔首致意,算是打招呼。

「你醒啦,这么早?」大猫看著表,动作自然流畅地将水晶杯悬在半空中,活像一颗准备投掷敌区的子母弹,引发姬氏安全部门大头头的高度关切。「不到七点半,被楼下的王子吵闹一夜睡不安稳吧?我替你讨回公道……」

皇驾浩浩荡荡的行经下方,大猫举杯向神经兮兮的大叔晃了一晃,他手上的杯子没滑落,倒扣在雅各肘边的水晶杯却不慎被碰落,眼看就要砸中姬家储君俊美的龙颜。千钧一发之际,呵欠打到一半的姬莲冬被反应不差的护卫往对面一带。

「服了你,兄弟,听声音准头都能这么好。人家真的福大命大,是天命所归的富贵王子命……」大猫眸中恶芒一闪,手放开,挑衅意味浓厚的水晶杯在众目睽睽下坠成碎片。

底下一片嘈杂,众人纷纷朝尊贵的小少主包围过去。除了被重重护卫的姬莲冬,所有黑衣壮汉皆怒瞪著九楼那两名男子。大头头疾步走来接掌状况,打从大老远就低喝一声,阻止手下上楼逮人。

「果然啊,人家知道咱们的身分耶。情势愈来愈令人著迷了,兄弟……」

雅各冷哼一声,只对车中始终不露面的神秘老者感兴趣。

yen出来跟老搭档打声招呼,转身要离开,听见大猫以印地安上语与雅各交谈,两人的小动作合作无间又肆无忌惮,危险得令她皱眉。

迟疑一下,她移步到阳台边,在灰沉沉的天色下看见底下群众著一堆人。

众人正因大猫和雅各恶劣的玩笑严阵以待,除了中间那名身著紫衣黑裤的男子,他正在怒甩被人握住的手臂,似乎颇为不悦。这块上地上没人因为大猫他们而受伤,yen莫名松了口气正欲别开眼,她忽然浑身一僵,震惊地急转回眸。

在姬莲冬将他的脸转回之前,yen备受冲击,眼前一黑。

封锁九年的寒意出其不意地突破心锁,透出她心间,她克制不住打起哆嗦,双手抖颤得必须抓住栏杆才能撑住身子不下滑。

yen过大的动作引起隔壁两位男士的注意,他们纷纷转过头来。

「yen,你还好吧?」大猫被yen抖个不停的样子吓一大跳。

她想佯装没事,不想被同伴拆穿或看透她的过往,但是……她说不出话,想不出任何话来粉饰,忘了怎么说话,已经忘记如何伪装心中的痛……

yen忍著泪拚命说服自己,那是因为思念过度、压抑过度产生的幻觉,就在她将要成功的时候,渐行渐远的姬莲冬却又看来一眼,一举粉碎她勉强撑住的意志。

在yen制止自己之前,悲伤的泪水已然崩落。

为什么他在这里?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小管在这里?他一直在这里吗?那天早上,她明明叫不醒他,叫不醒叫不醒!不论她怎么哭著求他,他就是不肯醒过来!她好恨……好恨……

大猫与雅各顺著yen片刻移不开的婆娑泪眼,一齐望向姬莲冬。

「你没事吧?」大猫走到离yen最近的阳台边缘。「没事吧?」

这是梦吗?是不是梦……谁能够告诉她……

yen想问大猫,被泪水灼痛的眼睛却害怕再度失去般,不敢稍稍离开思念的身影半寸。是梦吗?既然是梦,为什么有大猫,有雅各……为什么……

她想要他回来,她要他回来……要告诉他她决定原谅他了,不止在梦中……她会原谅他当年的绝情,只要他别再走……不许再走了!

大猫见yen追了出去,不放心想跟去看看,雅各制止了他。

兄弟俩在姬莲冬被劳斯莱斯接走後不久,看见yen赤脚追出饭店。她东张西望,不断寻找姬莲冬的身影,双脚在玻璃碎片上来来回回踩动,地上开始出现血脚印,她却像丧失痛觉般一无所觉。

茫然无措寻找了好一会儿,她才绝望了,失魂落魄走回乍见姬莲冬的地点,她呆呆站著,突然之间像是承受不了,双手收握成拳,用力压住嘴唇,仿佛怕自己失控痛哭出来或崩溃尖叫。

「这就是yen崩溃的样子,真令我惊讶。她这几年来很拚命,对台湾很敏感,都是为了小王子?」大猫看雅各不予置评,拉开落地窗,走进房间。「你去哪?」

「回房睡觉。」

「哦。」大猫在雅各步出房间的一瞬,凉凉补充:「刚才我说老布接了个烫手生意,他有意请yen帮忙,我想我有点弄懂老布的心机了,兄弟。」

听出大猫的弦外之音,雅各的脚步停顿一下。「是姬莲冬?」

「严格说来,委托人是姬家老太爷……别走啊,听我把话说完,被保护人才是咱们的豌豆小王子……怎么走那么快,真的很困啊……」

大猫叹息著回头关切yen,她步履蹒跚,朝别墅区落魄走去,沿途踩出的血脚印一枚接一枚,教人沭目惊心。大猫看不下去,一叹,才想跟过去照顾,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出饭店。

雅各慢条斯理地拐向别墅区,行经大猫兴味满满的眼皮子下方,他行步从容,并未抬头向楼上的兄弟致意。

雅各转弯前,大猫惊讶地接收到他惠赐过来的一眼,心头开始发毛。

那一眼,让他想起他和雅各由英国特种部队转任护卫工作的第二年,他们随同英国某政要出访南美洲发生的悲剧。据老布的地下情报网调查得知,这位政要暗中资助爱尔兰种族分离主义极端分子,策动多起恐怖攻击,造成二十六人死亡,最後皆苦于罪证不足而任其道遥法外,直到他出使南美洲遭人格杀为止。

暗杀事件发生之前的几分钟,雅各也是看了他这样的一眼。

事情发生时他才顿悟那一眼的意思,雅各早已发现有人埋伏,但他无意救人。

他和老布甚至怀疑过,雅各在移身扑挡这名长官时,巧妙将对方暴露于狙击手的火网之下,以无懈可击得找不出一丝破绽的手段「铲奸除恶」——假如雅各有所谓的正义感:这件事只是开端,此後类似的事件不胜枚举。

中国有几句话可完美形容雅各可疑却高竿的作法,借刀杀人或兵不血刃。

惹恼他的人就……自求多一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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