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拾翠仰头看看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恩新与阿错哥哥疏远了?好像就是那次方思咏的刁难後。
门口驶来黑色的轿车,张错从车上下来,大家莫不鼓掌欢迎他。
「大哥——」轮椅上的张士杰兴奋的挥著手。
张错提著行囊走下来,对著满满的人群一点欣喜的感受也没有,他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围棋对他而言只是责任,甚或是寻求一种平静的方式,而不是做为众人喝采的工具。
然而这次不一样,人群中,有个呆呆笨笨的傻丫头正一上一下的跳跃著,他看见她了,虽然他外表保持著沉静,心却无端的发暖。
那天的晚餐前,天丰棋院难得的热络,大家纷纷缠著张错聆听这一次的升段比赛的情形,还拚命探问他是否亲见了哪位围棋高手。
「恩新,你在干什么,闷不吭声的,以前你不都抢第一个跟我大哥对弈一盘的吗?」张士杰不懂他为什么闪得远远的。
「不了,跟拾翠对弈更好玩。」他冷冷的站在角落,把玩著自己棋匣中的黑白子。
以前他可以容忍阿错的冷淡寡言,因为他以为那只是阿错不擅言语的表达,但是自从他目睹阿错看见拾翠被欺负却冷眼走开後,他不再容忍阿错这种不发一语的死样子,甚至是讨厌他这种冷漠的高傲。
「恩新,来一盘吧!」张错主动走向他,在他面前跪坐下来。
邵恩新只是一迳瞅著他,嘴边漾起嘲讽的笑,「怎么,在棋赛中捉对厮杀後的胜利你还尝不够,还要我来垫底充数?几段了?这一次你应该是五段了吧?」他笑得叫人发冷。
「恩新……」张士杰错愕的看著他。
张错双手搁在大腿上,依旧是不发一语的看著他。
「邵恩新,怎么,你怕输了我表哥?」方思咏显示著得意,「你早该怕了,反正你从来没赢过。」
她的笑容刺眼得让人作呕,张士杰厌烦的瞪了她一眼,「思咏表姊,现在还是春天,用不著你扇风点火的添暖。」
「张士杰,你窝里反啊!干么帮外人骂我——」
不理睬旁人的言语,张错迳自问:「我先,还是你先?」取过邵恩新面前的黑子,等著他的回答。
邵恩新看他脸上无所谓的模样,越看越生气,索性一脚踢翻了他面前桌子上的棋盘跟棋匣,上百颗的黑白棋哗啦啦的散落一地。
他一把揪扯起张错的衣领,逼他面对面,「我真讨厌你那种视而不见的态度,如果可以,我真想狠狠揍你一顿,让你的眼睛跟心都清醒过来。」
空气中陷入了凝肃,方才还热络的氛围,转瞬间沉入海底,化作一摊死水。
冯拾翠愉快的奔来,「吃饭了,大家!」却让现场的怪异气氛愣住了舌头。
「光会喊吃饭,你是猪还是牛?成天想吃。」方思咏训了她一句。
邵恩新把目光转向她,「少故作清高,有种你就一天都别吃饭,方大小姐。」
他锐利的目光让她气短了几分,「你——」拳头拧得死紧。
「怎么了?」冯拾翠呐呐的问。
「拾翠,我先回去了,明天再陪你下棋。」邵恩新转身离去,走前还揉揉她的头发,一派的宠溺状。
「恩新——」张士杰徒劳无功的喊。
「怎么了?」冯拾翠还是丈二金刚摸不著头绪。
「怎么了、怎么了!你是白痴还是傻子,只会问怎么了,你自己没眼睛不会看啊!」方思咏推开她,趾高气扬的离开。
张错不怒反笑著,蹲下身,悠闲的收著散落的棋,「恩新不下,那谁要跟我下这盘棋?」
「哥……」张士杰益发困惑。
他不懂恩新怎么了,也不懂大哥为什么不怒也不吭,总之就是两个都怪啦!
棋院里一片的宁静,谁都没敢吭声,也没人有胆跟张错来上一盘,只是面面相觑,你推我诿的。
半晌,冯拾翠那矮小的身影走近他,带点犹豫,「阿错哥哥……我可以跟你下一盘棋吗?」
张错抬眸看著她,「就你来吧!看看你有没有进步些。」
她心虚得脸都红了。
没有,她没有进步,看来她对围棋真是一点天分也没有,不管阿错哥哥怎么指导、恩新怎么解说棋盘,她的程度还停留在粗浅的入门阶段,一点长进都没有。
她帮忙著收拾混乱,然後在他的眼神示意下,不安的放下第一子。
张错的棋法不同於以往,他松散的铺陈著,让她的白子可以准确的走著。
她感受到他引导的意味,好让这盘棋的时间逐渐拉长。
她诧异的看著他的眼,他只是淡淡一说:「专心。」声音不大不小,就只让她一人听见而已。
也许是经过方才的狂风扫境,而对弈的对象又是棋艺拙劣的冯拾翠,围观的人少了,大家一个一个的开溜,最终只剩下两个对弈的人,还有张士杰。
黑子在棋盘上形成优美的雁形,翩翩飞舞在这方块之上,冯拾翠的白子则如同孱弱的鹤鸟,透出一股困顿的哀凄美。
虽然苦撑,过不了多久,她仍是不敌黑雁的攻势,频频退出这个空间,逐渐的萎小。
「我输了。」
「你知道吗?你错过了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张错抬起平和的面容说道。
「啥?」冯拾翠一脸的惊诧。
这怎么可能,她的棋艺差到不能再差了,谁都知道她没天分到了极点,能和阿错哥哥对峙这么久,已是一种奇迹,而且还是他刻意营造的奇迹,她万不可能有反败为胜的机会的。
「哥,你明说吧!我也看不懂。」张士杰问出她的疑惑。
「先去吃饭,晚了冯奶奶会担心的,待会再说。」
因为邵恩新的冲突插曲,晚餐没有预期中的热闹,甚至还有些闷,很多话就这么不了了之。
冯拾翠原本想问问升段的事情,但是就连平常多言的张士杰都懒懒的,她更不好说话了,只得把所有的问题全都吞进肚子里。
「我先回去了,明天学校有考试。」说著,他便转动轮椅离开。
餐桌边只剩冯拾翠跟张错两人用餐,她不只一次的打量他,却发现胜利归来的他没有她想像中的快乐。
他冷不防的抬头,将她的打量逮个正著,「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吗?」
「没、没有。」她心虚的低下头去。
他搁下碗筷,「吃饱没?吃饱了跟我来。」
「喔。」食不知味何来饱意,她跟著搁下碗筷,小心翼翼的追上他的步伐,紧紧跟随。
来到张错的房外,他走了进去,在行囊里翻找著东西,最後取著一个大纸袋走出来递给她。
「喏,拿去。」
「什么?」她不懂他的意思。
「给你的。」
给我的!冯拾翠的心跳动得厉害,喜悦几乎要淹没她了。
「阿错哥哥,谢谢。」真是叫人受宠若惊。
「你不打开来看看?」
「嗯。」高兴的眼眸像细细的弯月,她蹲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打开纸袋,一一的取出里头的东西。
是个摺叠式的精致棋盘,还有两个雕刻精细的棋匣,「真漂亮!唔,还有。」
纸袋里还有一样东西,她把手探进去取出。
一见,她只能发出这喟叹的呼唤,「阿错哥哥……」
她的绘本,是她心爱的绘本,阿错哥哥买了一本崭新的绘本送给她!
张错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用平静却纠结的眼光瞅著她。半晌,他转身回房带上了门,始终是一句不吭。
她忍住泪的摇摇头,爱怜的把礼物捧在怀中。
「谢谢——」
她还年轻,一时间找不到贴切的宇句形容她当时的心情,尔後,她终於明白自己想说的是,如果幸福就是围棋中的包围战,那么她会毫不留情的扼杀生命中的苦难,求得她的幸福。